生死合影

泮溪別館 2021-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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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之吻，Alfred Eisenstaedt，1945

一

今天，張淑英奶奶的告別會，在重慶舉行，因為疫情，我無法前往。

奶奶的故事，感動了無數(shù)的人。最觸動我的，用志愿者用電腦為她和丈夫合成的一張照片。

1937年的冬天，他的丈夫鐘崇鑫犧牲于南京保衛(wèi)戰(zhàn)。那年，她只有16歲。直到七年后，張淑英在大街上碰到了丈夫的一位戰(zhàn)友，才知道丈夫陣亡的消息。

直到丈夫犧牲77年之后，93歲的張淑英，才把這段經(jīng)歷告訴志愿者，她說，她想知道自己的丈夫，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揪心的追問中，有太多歷史的委屈和無奈。

幸運的是，志愿者在塵封的檔案中，找到了她的丈夫的照片。有心的志愿者，將照片和奶奶年輕時的照片合成在一起，給他們做了一張合影。這張合影被奶奶放在床頭，每天晚上睡覺前，奶奶都會對著照片說幾句話。

昨天下午，100歲的奶奶終于和她32歲的丈夫，團(tuán)聚了。

二

四川妹子許祖芬是在1948年9月嫁人的，那時，她只有19歲，丈夫陳啟明是一位國軍少校，上海人。1937年，陳啟明的姐姐和弟弟被日軍的飛機(jī)炸死。他帶著家仇國恨報考軍校，走上戰(zhàn)場，抗戰(zhàn)勝利后，陳啟明駐軍四川。

結(jié)婚一年多后，解放軍進(jìn)入四川，陳啟明隨部隊投誠起義。他們覺得，新的生活就要到了，終于可以過安穩(wěn)日子了。

沒想到的是，她的丈夫被認(rèn)定為潛伏特務(wù)，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十年后，許祖芬去監(jiān)獄接丈夫回家，被告知，她的丈夫因為懂得無線電技術(shù)，需要重點監(jiān)控，可以在監(jiān)獄安排工作，但不能離開。就這樣，許祖芬又等了22年，直到1983年，丈夫平反，才得以回家。

這一年，她53歲，他年滿花甲。

為了迎接丈夫歸來，許祖芬把兩個人年輕時的照片放大，并排掛在墻上，布置新房，算是補(bǔ)一個結(jié)婚照。這對無兒無女的老人，開始了相濡以沫的生活。

2019年2月，97歲的陳啟明去世。去世前，他叮囑志愿者，“等我去世后，把骨灰罐丟在長江里，讓我回上海去找我的媽媽?！彼f完，許祖芬奶奶說，“等我去世后，把我的骨灰罐也丟在長江里，讓我去上海找他?！?/span>

一年后，奶奶去世。

我們在上海為老人申請了免費的墓地，希望疫情結(jié)束后，送他們一起回家。

三

周秀蓮是目前國內(nèi)已知年齡最大的抗戰(zhàn)女兵，長沙人。1931年，她嫁給了黃埔六期軍官楊平。她也因此從軍，成為部隊后勤部門的一位女兵。這樣，他們就可以不分開。

楊平帶著她，在陜西住過窯洞，在河南睡過土炕，在山西騎過騾子，雖然一路顛沛，但她很滿意，畢竟是在丈夫身邊。第一個孩子出生后，他們拍了一張合影，她抱著孩子坐在前面，丈夫站在身后，一只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幸福美滿的一家。

1942年6月的一個深夜，身為中國遠(yuǎn)征軍新22師66團(tuán)上校副團(tuán)長的丈夫，急匆匆回到家里，親了親熟睡的孩子，告訴她，有緊急任務(wù)。丈夫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新中國成立后，丈夫的身份成了一個敏感的話題。那張合影，也成了燙手山芋，她不得不把照片上穿著軍裝的丈夫剪掉。

2013年，尋找抗戰(zhàn)老兵的公益活動在全國展開。周秀蓮找到志愿者，說，我想知道，我的丈夫長什么模樣。

志愿者在檔案里，查到了楊平的照片。這張全家福，終于完整了。

上周，我去看望周秀蓮奶奶，奶奶身體特別虛弱，耳朵已經(jīng)聽不到了。幸好奶奶認(rèn)識字，我在小白板上問了奶奶一個很俗氣的問題：楊平很愛你？

奶奶有些羞澀地笑了，她用手不停地指著，愛，已經(jīng)被手指畫花了。

四

三年前，我?guī)Я?個孩子去臺灣。說是孩子，最小的已經(jīng)76歲，他們的爸爸在抗戰(zhàn)中犧牲，臺灣忠烈祠有爸爸的牌位。

忠烈祠的接待儀式莊嚴(yán)而又細(xì)致，戴著白手套的禮兵，將牌位請下來放在主祭臺，這些孩子一一進(jìn)入，獻(xiàn)花，鞠躬。烈士祠里，無比安靜，只能聽到禮兵的皮鞋落地聲和這些孩子輕輕的啜泣。

這些孩子中，最觸動我的，是莫文彪，貴州三都縣人，布依族。他的爸爸莫少華是一名普通的士兵，陣亡于江西，那年，他只有兩歲多。忠烈祠里，陣亡的將軍會有獨立的牌位，低階的軍官是每100人一個牌位，而普通士兵，沒有木制的牌位，只有花名冊。祭拜時，莫文彪只能對著一個寫著“士兵/士官烈士之靈位”的牌位。

離開忠烈祠時，莫文彪遲遲不肯上車，仔細(xì)詢問，他才有些羞澀地說，他是布依族，族里有風(fēng)俗，人死在外面，要用自己家里的米，撒在回家的路上，為他招魂。他說，他擔(dān)心影響大家的行程，讓我們先走。

我告訴他，沒事，大家等你吧。莫文彪聽了，高興得像個孩子，他快步折返忠烈祠，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米，一邊撒向天空，一邊低聲吟語。這個簡單而又神秘的儀式，讓人心生敬畏。

做完儀式，莫文彪告訴我，“幫我和爸爸拍張合影?！比缓?，他把手搭在爸爸的牌位上，笑中帶淚。木制的牌位，就如同爸爸的肩膀。

五

剛懂事的時候，李增壽就聽村子里的人說，她的父親李繼淵是一名中國遠(yuǎn)征軍軍官，抗戰(zhàn)的時候犧牲了。但家人，對父親只字不提。

直到2002年，母親臨終前，交給李增壽一張黑白照片，說，“那是你的父親，你要保管好?！?/span>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小伙子，英姿颯爽。

有一天，李增壽在電視里看到騰沖戰(zhàn)役的節(jié)目，這段歷史終于可以公開說了！她找到臨村一位名叫李文奎的老兵，打探父親的消息。這位老兵得知他是李繼淵的女兒后，失聲痛哭。老兵說，他和李增壽的父親是黃埔軍校同學(xué)，一起入伍36師，在云南騰沖打游擊，有一天，他們在騰沖向陽橋與日軍相遇，李繼淵犧牲。

李文奎猜測，李繼淵很可能安葬在了國殤墓園。

2009年4月20日，李增壽來到國殤墓園，這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跪在地上一塊墓碑一塊墓碑地找。終于，她看到了一個名字：少尉李繼淵。李增壽坐在爸爸的墓碑后面，和爸爸有了第一張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