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9日晚19:30，由國家一級演員文汝清、國家二級演員梁曉瑩聯(lián)袂主演的古裝粵劇《牡丹亭》在廣東粵劇藝術(shù)中心上演。該劇是根據(jù)湯顯祖同名原著改編，把夢幻與現(xiàn)實相結(jié)合，講述了主人公杜麗娘和柳夢梅亦真亦幻的神奇愛情故事。

據(jù)說廣東粵劇院上一次上演《牡丹亭》還是三年前了，那次的現(xiàn)場演出筆者遺憾錯過，不過在這期間筆者曾閱讀過湯顯祖的原著，也有幸在廣州分別看到過江蘇省昆劇團、上海昆劇團的藝術(shù)家們帶來的《牡丹亭》演出，到這次再來觀看我們廣東粵劇版的《牡丹亭》，從表演到人物，從劇本到服化道，就不免得要對比評判一番。其中倘若有不當(dāng)之處，還請諸位讀者多多指正！

其實，湯顯祖的原著《牡丹亭》就與廣東有著不解之緣?！拔伊鴫裘吩趶V州學(xué)里，也是個數(shù)一數(shù)二的秀才。”湯顯祖在原著中給柳夢梅家鄉(xiāng)的設(shè)定就是嶺南廣州。對廣東粵劇演員來說，要塑造一個將近一千年前廣州儒家讀書人柳夢梅的形象，大概是一件很親切但是也很不容易的事。畢竟，昆曲版珠玉在前，再加上曾經(jīng)有過那么多名家演繹，粵劇版要如何才能演好、演出自己劇種的特色呢？這就成為了主創(chuàng)團隊共同面臨的挑戰(zhàn)。

湯顯祖的《牡丹亭》作為一部成熟的經(jīng)典戲劇作品，在保持故事之內(nèi)核的前提下，當(dāng)它的文字被改編成粵劇的唱詞，又在音樂旋律上配上粵劇的曲牌和板腔，便賦予了它濃郁的廣東特色。

這次的演出，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扮演者分別是梁曉瑩和文汝清，兩位演員扮相青春靚麗，非常符合主人公正值華年的年紀；舞臺布景浪漫唯美，給人視覺上以美的享受。

“游園”一場，杜麗娘和春香兩人分別執(zhí)折扇和團扇一起邊唱邊舞的互動身段煞是好看，雖然借鑒了昆曲，但是也不難看出改編的獨出心裁，生動表現(xiàn)出了初出閨門的古代女子春天游園時的興奮、快樂，有春香的俏皮可愛，也有杜麗娘觸景生情由歡樂到傷春的轉(zhuǎn)變。

文汝清作為粵劇的文武生，此前就演過不少書生的角色：許仙、柳毅、梁山伯，都是與柳夢梅大同小異的人物。他的做功，舉手投足極具書生儒雅氣質(zhì)，身段動作彰顯玉樹臨風(fēng)之范。明代“曲圣”魏良輔曾在《曲律》中說：“曲有三絕：字清，腔純，板正?！睉蚯輪T在演唱中要通過氣、聲、字、情來向觀眾傳達感情、講述故事，這場演出中柳夢梅的“唱”頗為出彩，聲線佳、發(fā)聲正，如“拾畫”一出中那一段調(diào)寄曲牌“楊翠喜”的唱段“秋光未老正初展……”就極為悅耳好聽，讓觀眾“聽出耳油”。

除了唱念做以外，筆者認為，這場的柳夢梅其實在表演上某些個別地方的處理，或許還可以更加細膩一點：還是“拾畫”那出，柳夢梅獨自游園，在杜麗娘之墓附近的太湖石底突然發(fā)現(xiàn)了裝有畫像的錦盒，在這場演出中他竟然直接走過去拿了起來，仿佛一早就知道畫在那里似的，并沒有表演出無意之間發(fā)現(xiàn)錦盒的一種驚訝、好奇的感覺。而合適的處理應(yīng)該是這樣的：柳夢梅發(fā)現(xiàn)錦盒之后先是做驚訝狀（他應(yīng)該會好奇：為什么會有一個錦盒在這里呢？），然后走過去拾起盒子，問一句“匣中何物呢？”之后再打開盒子取出畫像。這樣一個小細節(jié)的完善，會使得柳夢梅“拾畫”這個行為更有合理性。

這個版本的《牡丹亭》除了開頭的“序幕”和結(jié)尾的“尾聲”，中間部分分為了“閨塾鬧學(xué)”“游園·驚夢·尋夢”“寫真·鬧殤”“冥判”“拾畫”“叫畫·魂會”六場。作為全劇的轉(zhuǎn)折點，決定了杜麗娘起死回生的第四場“冥判”尤為出彩好看，作者根據(jù)“閻王判官掌印閻羅界、裁定人們的生死”這一中國民間傳說，賦予了“冥判”浪漫的色彩和瑰麗的想象，使其具有極強的觀賞性和戲劇性：朱建豪飾演的判官上場不久就噴了兩次火，引得觀眾連連叫好。雖然舞臺上昏暗的燈光、氤氳的霧氣以及幕后陰森的配樂告知觀眾現(xiàn)在正處于陰曹地府，但是當(dāng)判官和小鬼們的身段動作、以及走位調(diào)度，給人一種陰森但不可怕的感覺，反而還有些滑稽。在審問了杜麗娘的游魂后，他們竟然也會為了杜麗娘生前的癡情、以及和柳夢梅的姻緣所感動，繼而還告訴了她還陽回生的方法，放她回人間與柳夢梅婚配。他們的外形是“鬼”，但內(nèi)心卻具備“人”的真性情，此時就連這幾個角色夸張變形的臉譜化妝，也呈現(xiàn)出了一種反差的可愛，凸顯人性的真善美和戲曲的中和美。

無疑，判官和這些小鬼他們才是杜麗娘與柳夢梅愛情的“助力者”。在封建禮教壓迫人欲的時代，青年男女的愛情自由居然不能在人間實現(xiàn)，還要寄托于被感動的“地府小鬼”才能夠成全，這大概也是作者對于封建社會“吃人”禮教的一種委婉批判吧！

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記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睖@祖把“至情”作為了《牡丹亭》這一傳奇故事的核心主題，通過杜麗娘和柳夢梅生死離合的愛情婚姻故事，喊出了要求個性解放、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呼聲，暴露了封建禮教對人們幸福生活和美好理想的摧殘，洋溢著追求個人幸福、呼喚個性解放、反對封建制度的浪漫主義理想，感人至深。

明代戲曲劇作家高明在《琵琶記》中說：“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倍鴾@祖的《牡丹亭》原著以整整五十五出的宏大體制，在“至情”這一主旨的驅(qū)使下，充分體現(xiàn)了杜麗娘和柳夢梅“冒天下之大不韙”追求愛情時的執(zhí)著與勇敢，這段愛情傳奇也因此更具有動人的色彩和扣人心弦的力量。

作為明清傳奇之一，湯顯祖的原著劇本《牡丹亭》在案頭文學(xué)的欣賞性和演出劇本的實踐性上都取得了很大成就，就連他自己都說：“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睆恼Q生以來，《牡丹亭》在中國戲曲舞臺上似乎多以昆曲的演出形式出現(xiàn)，它不僅是昆曲一向的經(jīng)典代表劇目，甚至幾乎成了昆曲的代名詞，觀眾和讀者常常會把兩者并提。在昆曲的版本里，其中有很多是觀眾愛看、演員也常演必演的選段，例如“游園驚夢”“尋夢”“拾畫叫畫”“離魂”等，既是集藝術(shù)觀賞性和表演技巧性于一體的經(jīng)典折子戲，也是昆曲生、旦的必學(xué)戲。

粵劇版將原著里的這五十五出戲壓縮至了兩個半小時（即使同樣是對原著進行剪裁過后的白先勇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完整版也要演三個晚上），雖然筆者理解編導(dǎo)這也是出于現(xiàn)代觀眾看戲的時長要求以及審美節(jié)奏、生活節(jié)奏的變化而做出的選擇，但是無奈篇幅被壓縮得太過多，以至于很多地方都顯得情節(jié)跳脫、人物形象塑造也不到位。這樣改編后的粵劇版，對于一個看過原著又看過昆曲版的觀眾來說，不免會深感遺憾；而對于沒有看過原著又不甚了解昆曲版的觀眾來說，則會覺得劇情發(fā)展倉促、人物的某些行為缺乏說服力。

這個粵劇改編版在人物上刪掉了杜麗娘的父母——杜寶太守及老夫人，在最能體現(xiàn)封建家長對孩子嚴加管教的“訓(xùn)女”一折自然也被刪掉了。湯顯祖原著在“訓(xùn)女”中杜寶太守會因為女兒家常日在閨房睡眠而生氣，他為了女兒以后可以嫁個好人家，對女兒的要求是既要精于女工，也要略曉詩書，所以做出了請先生來給女兒授課的決定。有了這一出，才會有后面麗娘和春香一起上閨塾；也正是有了杜寶這樣專制的封建家長，麗娘才有可能因為足不出戶直到十六歲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家里還有一個美麗的大花園；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后面一向乖巧端莊的麗娘小姐會和因為逃課而意外發(fā)現(xiàn)花園的春香偷偷地一起去游園、繼而被滿園春色所驚艷、隨即發(fā)出自己的大好青春就在閨房里悄悄流逝而無人欣賞的感懷。在這層層的鋪墊下，才會發(fā)生后面的“驚夢”、“尋夢”等故事。這個版本里，“序幕”以后就緊接著“閨塾”，封建家長制的代表只剩下了教書的老儒生陳最良，但他對于麗娘和春香的管教只體現(xiàn)于在課堂上督促他們勤奮學(xué)習(xí)、以及把《詩經(jīng)》里涉及美好愛情的內(nèi)容講授成后妃之德。

這樣一刪減，湯顯祖原著里主人公經(jīng)歷的“至情”與“至理”的沖突、向往自由愛情的美好人性與封建禮教的沖突，都沒辦法得到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封建道德對人性的禁錮、對青年男女愛情的阻礙摧殘被大大削弱。所以筆者認為，這場粵劇版如果把開頭男女主人公出場僅僅展示了一下身段而沒有任何唱詞的“序幕”部分拿掉，增添原著里杜寶太守和夫人“訓(xùn)女”的情節(jié)，整個故事會更加完善，后續(xù)的劇情發(fā)展也會更有合理性。

除了“訓(xùn)女”，“尋夢”一折的情節(jié)被刪也是非常可惜的：觀眾只看到了“尋夢”二字在回目標(biāo)題里的保留，并沒有看到實質(zhì)意義上杜麗娘游園以后重返花園尋找夢中人的情節(jié)。

觀眾看不到尋找夢中人而不得的失落，只看到麗娘從“游園”的半歡樂半傷春，一下子到“寫真·鬧殤”里相思成疾、最后郁郁而終，情感轉(zhuǎn)變則顯得跳脫且突然，不明就里的觀眾還會納悶：“為什么她突然就生病了？”

觀眾也看不到杜麗娘重返花園“尋夢”時因為發(fā)現(xiàn)了“依依可人”的梅樹而發(fā)出“我杜麗娘死后，得葬于此，幸矣”的慨嘆，自然也就不明白：為什么杜麗娘要在自畫像上題詩云“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呢？為什么杜麗娘臨終前要求死后將自己葬于花園的梅樹下呢？其實湯顯祖的原著中這些問題都有在“尋夢”一出埋下了伏筆。

當(dāng)然，筆者也相信主創(chuàng)團隊在改編的過程中，一定在保留唱段和控制時長這兩者的矛盾之間做了艱難的取舍，不過如果以后有機會再上演此劇，相信主創(chuàng)團隊一定有能力在人物塑造的豐富性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合理性上再做進一步的完善和調(diào)整，也相信他們一定有方法平衡好其中的矛盾，最終達到既能較完整地保留選段、也能控制時長的有機統(tǒng)一。

除了表演和劇情，有部分唱詞也是值得商榷的。湯顯祖的原著《牡丹亭》一向以文詞典麗著稱，賓白饒有機趣，曲詞兼用北曲潑辣直白及南詞精巧細膩的長處。明代呂天成稱之為“驚心動魄，且巧妙迭出，無境不新，真堪千古矣！”湯顯祖的原著劇本顯然是為昆曲場上搬演所用，而我們要將其改編成粵劇，毫無疑問，音樂一定要是粵劇的音樂，那么唱詞念白得按照粵語的平仄改動才能較好地貼合粵劇音樂的旋律。

可是在“游園”一場，杜麗娘的唱詞多照搬湯顯祖原詞：“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景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題紅了杜鵑……荼薇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春歸怎占先？……閑凝，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p>

這一段在昆曲里早已是膾炙人口的選段了，傳唱率極高，幾乎是每個學(xué)閨門旦的人必學(xué)的段落，它的詞無疑是跟昆曲的發(fā)音、平仄、旋律是貼合的，也符合流行昆曲的地區(qū)——江浙一帶那里的古代人民用詞習(xí)慣，用昆曲的音樂曲牌【皂羅袍】【好姐姐】唱起來自然是順口流暢、千回百轉(zhuǎn)，充分發(fā)揮了“聲情多而詞情少”的音樂特點，極盡婉轉(zhuǎn)曲折之能事。但這樣一段詞一旦拿來直接配上粵劇的音樂和唱腔，就難免讓人產(chǎn)生“水土不服”之感?！伴偕茨蟿t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被泟“胬?，這一段“游園”，詞是好詞，曲亦好曲，但是詞曲結(jié)合起來就只會產(chǎn)生“南橘北枳”的效果。

在服化道上面，“拾畫”一場的道具發(fā)生了失誤，“杜麗娘之墓”變成了“愛妻趙顰娘之墓”，讓人差點穿越到了《胡不歸·哭墳》，好在工作人員在后面柳夢梅掘墓開館的時候，把“杜麗娘之墓”的墓碑換了上來。雖然這個沒有妨礙到演員正常的演唱和表演，但是終究會給觀眾一種不完美的觀劇體驗，留下不好的印象，希望工作人員引以為戒，避免再犯此等低級錯誤。

最后，再提一點小建議：“魂會”一場杜麗娘的游魂來到柳夢梅的書房與他幽會，這個時候杜麗娘的游魂穿的是“游園”一出里的服裝，色彩過于溫暖甜美，似乎不太妥當(dāng)。借鑒昆曲的演出版本，也許繼續(xù)穿“冥判”里的那身白會更好。畢竟這個時候的杜麗娘剛從“冥判”的地府里返回人間，和“冥判”里的一樣，是“魂魄”而不是人的真身，如果還穿著生前作為杜府的千金大小姐去“游園”的那套，似乎不太符合“魂會”時超現(xiàn)實的氛圍。

杜麗娘在這段愛情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希望粵劇版的主創(chuàng)團隊也能秉承著這樣的深情，對這部戲繼續(xù)打磨、完善，期待以后有機會看到一部能真正體現(xiàn)嶺南戲曲特色之美、又能真正體現(xiàn)湯顯祖原著精神之核的粵劇版《牡丹亭》，這樣柳夢梅也不枉長作一回嶺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