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江一橋

我曾在某國營工廠的廠辦開過小車。

這里還有兩個司機，一個討廠長喜歡，一個討書記關(guān)愛。不過外人形容他倆是兩個人三條心。

主任是個小老頭，整天坐在里間那圈椅上，不是提筆寫報告就是抱著文件看，挺威嚴。他三朝元老，在那圈椅上坐了快三十年，是廠里公認的第一支筆，廠里所有的文件和廠長書記的報告，皆出自他手。在這曠日持久之中，他不動聲色把兒女和親家都安排進了各個科室，且都掌管著一定的權(quán)力，于是形成上下呼應之勢，在他們那個圈子里，他被尊稱為老佛爺！

主任到點要退休了，一個在這辦公室干了十多年的陳姓秘書準備接班。當然啰，這陳姓秘書是廠里的第二支筆。我是臨時借調(diào)，知道此地呆不久，再者開大貨車在外散漫慣了，而這里一舉一動都得小心翼翼，極不舒服。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主動去適應什么。

某日出車回來早，在辦公室翻報紙，見陳姓秘書在寫東西，恰巧我坐在了他辦公桌旁邊，看真切了，是寫份通知，停水通知。也就兩三行字吧。沒想到他寫好后竟拿進去請主任過目。主任好像蠻在意，他放下稿子退了出來。過半小時，他進去拿了那稿子再次退出來。我偏頭看，不由大吃一驚，主任居然用紅筆圈改四五處之多，涉及標點符號及詞語。

坐下來，陳姓秘書一邊喝茶，一邊照主任的修改稿謄抄一份，雙手捧著，又起身進去了。我急忙側(cè)身跟眼去瞅，瞅得仔細，陳姓秘書走攏彎下腰，輕聲道：主任，你看這樣可不可以？主任緩慢抬頭，拿稿子到手瞟了一眼，不吭聲，下巴微微一點。陳姓秘書便捧著稿子，碎步退出。

用報紙遮臉，我強忍住了笑的欲望。

陳姓秘書打開立柜，找出毛筆和紙謄寫。實話實說，陳姓秘書寫得一手好隸書。謄寫完畢，他交待勤雜工拿去貼在廠大門。

倘若不是親眼所見，聽別人講我不會相信。這陳姓秘書畢竟在公辦室十多年了，亦是小媳婦眼看熬成婆之人。一個停水通知，需得著嗎？！瞅見這一幕之后，我看輕了這兩個人。

因為閑暇時，我也提筆寫點文字，知道行文各有習慣，詞與詞的搭配寫作者有選擇的自由，絕無定論。一個停水通知起草兩次，中間作四五處文字修改，再過目再正式謄抄。歸納總結(jié)描述它：一個裝腔作勢，一個曲意迎合。

我在這辦公室呆了三個月，而后沒多久徹底脫離這工廠。那陳姓秘書接班后，聽說是老主任的克隆版，幾年間，不動聲色地把親戚朋友都安插進管錢見錢的部門。

某日，有事回了趟這國營工廠，無意中去那辦公室呆了片刻。依然是舊格局，主任坐在里間的圈椅上不輕易出來，兩個司機已是人精中的人精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廠長書記立馬起身點頭哈腰，見了我等絕對紋絲不動愛理不理?；腥舾羰?。對我而言，這辦公室的氣息是人呆不得。至此，我告誡自己：這輩子最好不要再進這辦公室。

以前在大街上碰見仍裝模作樣的老主任，每次他都感覺良好地準備接受我對他的恭維，我卻控制不住總要咯咯亂笑，也不叫他主任，笑得他惱火而悻悻然?，F(xiàn)如今，他看見我便早早地繞道而行。

我慶幸在他手下只呆了三個月，那公辦室里由他培植起來且發(fā)揚光大的潛規(guī)則和儀式感在我身上無痕跡。憑心而論：你把個停水通知里的明早八點改成明天上午八時，把提前做好準備改成提早做好準備，不是一般的無聊，是無聊之極！

最近聽說，陳姓主任這兩年動作太大，惹眾怒，其位置已經(jīng)被老主任的女婿替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