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講述的1948年發(fā)生在上海“江亞”輪上的故事是這樣的。

話說那年入冬，天特別的冷。下午4時許，寒風(fēng)中的上海十六鋪碼頭人頭攢動。伴隨著幾聲汽笛鳴叫，載有四千旅客和百余噸貨物的“江亞”輪即將離開上海駛向?qū)幉?。這是一艘4000噸級的鋼殼客貨船，原由日商東亞海運(yùn)株式會社制造，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將其收繳并交由國營招商局運(yùn)營，往返于上海至寧波的航線。

汽笛再次鳴響，輪船就要開了，忽是有人挑擔(dān)提貨，氣喘吁吁地趕到碼頭，把另一位客人抱在懷里的“自鳴鐘”撞落摔破在地。兩人爭執(zhí)，甚至動起粗來，秩序大亂，結(jié)果被雙雙“請”進(jìn)了附近的警察局，眼睜睜地錯過了這趟路程。第二天大早，盡管是吵得累了，但似乎還不肯罷休，卻聽外面噩耗傳來，當(dāng)晚的“江亞”輪觸雷沉沒，走上死亡之旅，罹難者三千多人。兩人面面相覷，倒抽冷氣，從此竟成了一對生死好友。

寧波地處長江三角洲南翼，東臨大海，隔杭州灣與上海遙遙相望。在我小時候，去上海主要是坐火車或乘輪船，但火車的班次少，那時，由北而來的火車到寧波就成了“斷頭路”，再往南，一路山地丘陵，以當(dāng)時的技術(shù)和國力還修不起鐵路。于是最便當(dāng)?shù)氖浅溯喆?，每每下午從寧波江北岸下船，一覺睡醒，第二天大早就到了上海十六鋪碼頭。

其實，滬甬火車的開通已是錢塘江大橋修建以后的事了，而兩地海上航線開通時間可追溯至1862年的晚清同治年間，直到上世紀(jì)末因著高速公路的到來，才漸至撤線。2011年6月原定最后一班航船因臺風(fēng)取消，徹底停航，算來延續(xù)150余年之久?，F(xiàn)兩地的輪船碼頭還在，寧波的改建成了一個文化展覽館，上海的十六鋪也成了個熱鬧的去處。一切就這樣悄然改變。

我第一次去上海時，剛二十出頭年紀(jì)，乘的也是船，但不是海輪，是初游廬山后，從九江乘長江輪，順流千里。我們當(dāng)?shù)卦捊凶鳌百嚅L江”，帶有浪游的意思。第二天，再從上?；貙幉〞r的輪船，便有了很多記憶。那時候的輪船似乎永遠(yuǎn)都一個速度，滬甬間不快不慢的十幾個小時，兩艘海輪相向運(yùn)營，通常是在下午四點(diǎn)左右開船，第二天早晨到達(dá)各自碼頭。

輪船的航線原是緊靠著大陸架，水面平緩。只在跨杭州灣喇叭口時，船身稍有傾仄。算來是在洋山港附近的大碶小碶海域。但此時正當(dāng)客人沉睡，并不覺得有顛簸之苦。倒是傍晚的船倉會有些熱鬧，船上餐廳的蓋澆飯賣得火熱，船外甲板上，一輪西墜，海波蒼茫，天光凝赤，落日映水。

七點(diǎn)多，船上放映廳還會有電影放映，一角五分的票價。記得那年最精彩的是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zhàn)線》，平日線上影院一票難求，卻于船上得此享受。這樣的到了凌晨四點(diǎn)左右，船艙里開始播放歌曲，提醒快到目的地，就有人開始在盥洗室排隊洗臉?biāo)⒀溃瑤T口也會排起隊來。甲板上眺望，黑黝黝的海岸線漸行漸近，不久，可以看到招寶山上的航行燈塔，一閃一閃。

輪船上多為滬甬兩地乘客，幾乎同一鄉(xiāng)音，“阿拉”稱我，“伊拉”為你，緣由近現(xiàn)代上海開埠通商后，很多寧波人擠去上海搶灘，將原本的松江話也同化為“阿拉”了。但我們當(dāng)?shù)厝藢τ诖笊虾v來頗多微詞。尤其上海男人個頭矮小，一副娘娘腔，還特別愛出風(fēng)頭，特別愛占便宜。出去旅游時，圍在地攤商販前討價還價、罵罵咧咧。記憶中有上海親戚來做客，總愛擺出大城市的派頭，結(jié)果是掏出一斤動物餅干，幾顆大白兔奶糖，再要加上一塊“的確亮”襯衫面料，算是出手闊綽了。而當(dāng)他們返回時，好客的寧波人總是鰻魚干、黃魚鲞，醉泥螺、咸嗆蟹把他們的行李塞得鼓鼓的。但就這樣的誠樸相待，也還是堵不住他們的嘴，說我們寧波是鄉(xiāng)下人。

如今，好在政府倡導(dǎo)長江三角洲區(qū)域一體化發(fā)展，滬甬兩地交通更加便捷，人文更加融洽，之前的這些老話就當(dāng)作茶余嚼舌了。

作者：庸星

因著名字帶星，祖居甬上，是以自稱。愛學(xué)字、學(xué)畫、學(xué)作文，積數(shù)十年筆耕，聚百余萬文字，多以自娛自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