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僖公二十二年，“秦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三十二年，“遽興姜戎，敗秦師于殽?！毕骞哪?，“將執(zhí)戎子駒支。范宣子親數(shù)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于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對曰：昔秦人負恃其眾，貪于土地，逐我諸戎?；莨闷浯蟮?，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胄裔也，毋是剪棄。賜我南鄙之田，狐貍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剪其刑棘，驅(qū)其狐貍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師。晉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昭公九年，“周甘人與晉閻嘉爭閻田。晉梁丙、張趯帥陰戎伐潁。王使詹桓伯辭于晉曰：先王居檮杌于四裔，以御螭魅。故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伯父惠公歸自秦，而誘以來。使逼我諸姬，入我郊甸，則戎焉取之。戎有中國，誰之咎也？”觀此諸文，陸渾之戎，姜戎、陰戎，異名同實，事至明白。駒支自稱四岳之胄，而周人稱為允姓之奸，則其人實有二姓。杜《注》謂四岳之后皆姓姜，又別為允姓者，說自不誤。惟謂瓜州即敦煌，襄十四昭九年注兩言之。說出杜林，《漢書·地理志》：敦煌，“杜林以為古瓜州，地生美瓜。”則不無可疑耳。
　　河西四郡，乃漢武所開。春秋時，秦國疆域，蓋西不逾河？安得遠跡至敦煌哉？宋于庭謂詩“我征自西，至于艽野”之艽野，即“覃及鬼方”及《易》“高宗伐鬼方”之鬼方，又即《禮記·文王世子》“西方有九國焉”之九國?！妒酚洝ひ蟊居洝罚阂晕鞑?、九侯、鄂侯為三公?！抖Y記·明堂位》：“脯鬼侯以享鄂侯?！薄墩x》曰：“鬼侯，《周本紀》作九侯。”蓋西方九國之諸侯，入為殷之三公。例子稱相馬者九方皋，九方當即鬼方，以國為氏。愚案左氏昭公二十二年，晉籍談，荀躒帥九州之戎，以納王于王城。下言王城人敗陸渾于社。則杜《注》謂九州戎即陸渾戎者不誤。九州即九國，亦即艽野、鬼方。蓋陸渾戎之故國？所謂瓜州，疑亦其地也。
　　《漢書·賈捐之傳》：“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其地東不過江黃，西不過氐羌。”此以氐羌即武丁所伐之鬼方也。《文選·趙充國頌》李《注》引《世本》注：“鬼方，于漢則先零戎也?！薄稘摲蛘摗み呑h篇》論羌亂曰：“破滅三輔，覃及鬼方?！辈⒁詽h時之羌當古之鬼方。干寶《易》注，謂在北方，《周易集解》。蓋誤？
　　氐羌者，《周書·王會解》：“氐羌以鸞鳥?！笨住蹲ⅰ罚骸柏档厍肌Ｇ疾煌?，故謂之氐羌。今謂之氐矣?！鄙w羌之一種也?！秴斡[·義賞篇》高注，謂“氐與羌二種夷民?！鄙w誤。案經(jīng)典有但言羌者，《書·牧誓》“及庸、蜀、羌、髳、微、瀘、彭、濮人”是也。有兼言氐羌者：《詩·商頌》：“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大戴記·五帝德》述舜所撫者，析支，渠搜氐羌是也。羌為大名，氐為種別。但言羌者，辭略也。蓋亦指氐羌矣？
　　《大戴記·帝系》：“陸終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謂之女隤氏?！标懡K為顓頊之后，則鬼方在古代，實與中國相婚姻。故武丁伐之，室于勞師三年；其后又入為紂之三公也。宜武王以撫有之為夢祥矣。《詩》：“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大小既喪，人尚乎由行。內(nèi)奰于中國，覃及鬼方?！薄睹珎鳌穬H訓鬼方為遠方，未能實指其事。今如鬼方即鬼侯，則如“覃及鬼方，”正指脯鬼侯事也。女隤，《世本》及《風俗通》皆作隤，《漢書·古今人表》作潰。鬼貴同音，故餽字亦通作饋。則隤字疑即隗字。春秋狄人為隗姓，戎狄固以方位言，非以種族言。遷古公于岐者，《書》、《傳》皆稱狄，其地固在秦隴間也。漢隗囂，天水成紀人。魏隗禧，京兆人。秦始皇時有丞相隗狀，當亦秦人也。隗禧，見《三國魏志·王肅傳》?！秶Z·鄭語》史伯謂鄭桓公曰：“當成周者，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則東遷后猶資其翊衛(wèi)，周大夫之行役艽野，固無足怪矣?！蹲蟆焚叶甓拧蹲ⅰ?，但云“允姓之戎居陸渾，在秦晉西北。”
　　《左》昭九年，杜《注》，“允姓，陰戎之祖，與三苗俱放三危者。”蓋因陰戎、三苗皆姜姓云然?！队碡暿琛罚骸班嵭兜赜洉吩唬喝Ｖ剑邙B鼠之西，南當岷山?！薄端?jīng)注》卷四十引《山海經(jīng)》，亦云：“在鳥鼠山西?！庇衷疲骸敖畺|過江陽縣，洛水從三危道廣魏洛縣南，東南注之?！甭蹇h，今廣漢也。然則三危之脈，實在隴蜀之間。《續(xù)書·郡國志》謂首陽有三危，三苗所處。雖不中，當不遠矣?？钻酥^“氐地羌謂之氐羌，今謂之氐，”則漢時所謂氐者，即古所謂氐羌?！稘h書·西南夷傳》曰：“自笮以東北，君長以十數(shù)，冉駹最大。自駹以東北，君長以十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地理志》。隴西有氐道，廣漢有甸氐道。剛氐道。蜀郡有氐道。古所謂鬼方者，必去此不遠矣。
　　陸渾之戎，杜《注》謂在當時之陸渾縣。僖二十二年。又有伊洛之戎。《注》謂“雜戎，居伊水、洛水之間者。”僖十一年。疏引《釋例》：“河南雒陽縣西南有戎城。”又有蠻氏。《注》云：“戎別種也。河南新城東南有蠻氏城?！背晒辍０赋晒昵炙沃?，《左氏》以伊洛之戎、陸渾、蠻氏并舉，則自系三族，然秦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則實與伊洛之戎雜處?！蹲笫稀分谅逯?，《春秋》但作洛戎，得毋洛戎在洛，陸渾之戎在伊川，云伊洛之戎者，實兩種既混合后之總稱與？哀公四年?！靶U子赤奔晉陰地。陰地之命大夫士蔑，致九州之戎，將裂田以與蠻子而城之；且將為之卜。蠻子聽卜，遂執(zhí)之，與其五大夫，以畀楚師于三戶?！眲t蠻子所奔者，實陸渾之戎，陸渾以昭十七年為晉所滅，然其部落自在，故二十二年，籍談，荀躒仍帥其眾以納王也。二者之關(guān)系亦極密。莊公二十八年，“晉侯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杜《注》謂“小戎，允姓之戎，”其言當有所據(jù)。獻公是時，未必越秦而遠婚于西垂。又僖二十二年《疏》云：“十一年傳稱伊洛之戎，同伐京師，則伊洛先有戎矣。”疑允姓之戎，本有在伊洛之間者，惠公之處離吾，特使之從其類也。然則蠻氏之戎，或亦氐羌之族矣。此皆鬼方之類，播遷而入中國者邪？
　　氐羌之俗，有與中國類者。《左》莊二十一年，“王以后之鞶鑒與之?！倍拧蹲ⅰ吩疲骸绊Q帶而以鏡為飾也。今西方羌胡猶然，古之遺服?！倍辍岸ㄖQ鑒”注同?！对姟贰霸谄浒逦?，亂我心曲?！薄睹珎鳌吩唬骸拔魅职逦?。”《正義》：“《地理志》曰：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屋。故《秦詩》云：在其板屋。然則秦之西垂，民亦板屋?！眲t衣服居處，四戎與中國，極相類矣。此皆其久相往來之征，宜高宗之勤兵力于此也。《后漢書》謂巴“俗喜歌舞。高祖觀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乃令樂人習之，所謂巴渝舞也。”《尚書大傳》，稱武王伐紂之師，前歌后舞，所用者蓋即巴人？巴亦氐類也。殆果“終撫九國”歟？駒支謂“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边_亦通也，謂無使命往來。非謂其人不知華語也。不然，安能賦《青蠅》之詩邪？
　　《三國志》注引《魏略》“氐語不與中國同，及羌雜胡同?！焙?，匈奴，氐與習，故亦通其語。羌則其本語也?！盾髯印ご舐浴吩唬骸柏登贾斠玻粦n其系壘也。而憂其不焚也?！薄蹲ⅰ罚骸柏登贾?，死則焚其尸?！薄秴斡[·義賞》：“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系累，而憂其死不焚也?！逗髸分^羌人死則燒其尸。皆氐羌同族之證。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龍。先龍，是始生氐羌，氐羌乞姓?！蔽髟酪伤脑乐`。乞姓疑亦允姓之訛。又《海內(nèi)南經(jīng)》：“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大荒西經(jīng)》：“有互人之國。炎帝之孫，名曰靈恝。靈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薄秷D贊》：“炎帝之苗，實生氐人。死則復蘇，厥身為鱗。云南疑當作雨。是托，浮游天律。”靈恝，《注》云：“音如券契之契?！迸c乞姓之乞，音同字異?！渡胶＝?jīng)》固不足信，亦氐羌姜姓之一佐證。頗疑姜羌實一字也。
　　鬼方所在，古人雖不審諦，率皆以為在西。自《詩序》以《殷武》之詩為祀高宗，《毛傳》以“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為指武丁，乃有以鬼方為在楚者。今本《竹書紀年》，“武丁三十有二祀，伐鬼方，次于荊，”即據(jù)此等說偽造。下又云：“三十有四祀，王師克鬼方，氐羌來賓，”遂忘其自相矛盾也。近世鄒叔績，推波助瀾，又據(jù)紅巖摩崖石刻，謂鬼方在貴州，則去之愈遠矣。《紅崖碑》者，在“貴州永寧東六十里紅巖后山諸葛營旁。字大者周尺三四尺，小者尺余。深五六寸許。共二十五字。土人以其在諸葛營旁，稱為《諸葛碑》。又《傳》云：不知刻自何年。諸葛征南，營其下，讀而拜焉，使蠻人護之，故謂之《諸葛碑》。蠻人因歲祀之，以占夝雨瘴疫。其碑在巖上最高處，非緟木疊架，不能上拓?！币陨蠐?jù)鄒氐《紅崖碑釋文》。其文詭異而初不古，不知何世好事者所為。鄒氏一一鉤摹而強釋之，附會為高宗征鬼方所刻，亦可謂好奇之過矣。鄒氏之說曰：“漢之先零羌，即今青海。漢代之羌，有今藏地喀木。故《前漢書·地理志》云：桓水南行羌中，入南海?；杆唇駷憸娼?。案此說亦誤。羌之種落，又延蔓于武都、越嶲，所謂參狼、白馬、旄牛諸羌是也。以《竹書》、《世本》、《后漢書》證之，鬼方即羌明甚。是則今青海，藏地喀木，及滇蜀之西徼，皆商代鬼方。故虞仲翔謂坤為鬼方。坤西南，且好寇竊，亦同羌俗也。案虞注“襦有衣袽終日戒”云：“伐鬼方三年乃克，旅人愬勞。衣服皆敗。鬼方之民，猶或寇竊，故終日戒也?！苯裨疲F羅羅種，自謂其先出于旄牛，殆亦羌種？其俗有鬼主，見《唐書》、《宋史·南蠻傳》。愈以知羌即鬼方也。案羅羅乃古之濮人，予別有考。羌以父名母姓為種號，所謂旄牛，或人名，如蒙古始祖孛兒帖赤那，譯言蒼狼之例，非必謂其先為旄牛所生也?！度龂尽纷⒁段郝浴罚^“氐種非一，或號青氐，或號白氐，或號蚺氐，此蓋蟲之類，中國即其服色而名之，”蓋氐羌有圖騰之俗。又部落各別其衣色。青氐、白氐之稱，由衣色而生；旄牛、白馬、蚺氐之名，皆以圖騰而言。圖騰之制，部各不同，斷不能謂漢代之西羌，同于今日之羅羅也。至以鬼主附會鬼方，則尤為曲說矣。高宗之伐鬼方也，自荊楚深入，始入其地。歷今黔滇審矣。三年克之而還，蓋仍從故道，會諸侯于南岳也？此則其東還過西方而刻石紀功之作?！卑膏u氏以羌為鬼方，是也，乃舉后世羌人所居之地，悉指為殷時之鬼方，則近于兒戲矣。古者師行日三十里，六軍一萬五千人，如何歷湘、鄂、滇、黔以入海、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