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09月13日
編 輯 推 薦 啞巴二舅死了,外婆的魂丟了。 外婆對我的疼愛讓我終生難忘。一個趕集的日子里,外婆特意套上小馬車到我家里看我,回來之后就吐血而死…… 外婆的后人,我的表兄弟們,他們怎么樣呢? 今天上線的《外婆的小腳》是陳俊宏先生的力作。他是一個醫(yī)務工作者、醫(yī)院院長,又是一個情感非常細膩、文筆也很圓熟的作者。手術刀和筆在他的手里一樣的游刃有余,他用醫(yī)生的眼光診治人的病體,又用文學的眼光探究人的心靈?!锻馄诺男∧_》寫的非常好,感情豐富,情節(jié)動人,細節(jié)精彩。親情的溫暖,更讓人觸景生情,由此及彼,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外婆。最重要的是外婆人生的歸宿、以及作者從外婆的一生中感悟到的人生哲理。 自啞吧二舅死后,大舅就鬧著要分家單過,他要成為一家之主,所有事情自己說了算。沒辦法,這也是人之常情,況且在農(nóng)村,這個家早晚得分的。大舅跳出去單過以后,牛羊就分出去了一半,可他冷一頭牛熱一只羊的給慢慢敗光了,跟王小二過年一樣,日子一年不如一年,最可氣的是有一次,他把外婆分給他的一頭大“生?!保ㄎ覀児苓€未騸過的黃牛叫“生牛”)給糟踐了。那牛才三歲(相當于人類21—30歲),那牛長得肥肥壯壯英英武武,走路拉車犁地用不完的力氣,但因為還沒騸,性子急,像個“愣頭青”,所以大舅不喜歡,于是被他趕到另外一個村子去,換了頭水母牛。理由是那水母牛已經(jīng)“帶兒”了——就是懷了崽了,所以,他覺得他這次很精明,賺大發(fā)了。為這,外婆跟他吵了一場,無奈生米已成熟飯,再沒有去換回來的道理。然而,一個月沒到,大舅就趕著他那頭“帶兒”的水母牛拉米到隔壁村去舂過年粑粑,把那牛累死在了半路上,于是,他“換一得二”的美夢,就這樣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剩下的也被三舅東邊看媳婦西邊看媳婦,冷一頭熱一頭的賣了,外婆年紀大了,也阻止不了,就這樣一圈大大小小十幾頭牛羊牲畜,短短兩年間就只剩下了一匹老馬和一頭老牛。母親說,我還在月子的時候,是外婆來照顧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奶奶不照顧。但從我記事起,奶奶和母親之間的婆媳關系就是冷冷的,中國千百年來經(jīng)典的婆媳關系模式在我們家重復地上演著,而父親要忙活地里的莊稼。據(jù)說我那時候體弱多病,有一次大概剛滿月不久,都快不行了,急得外婆又忙老遠的趕來。20里路啊,外婆趕著小馬車來到,父親、母親急得手足無措,外婆來看了后說:得到縣里去看!可是,沒有錢,父親到我的大伯家,跟我的大媽開口借了四元錢,就這樣揣著四元錢,背著我到大街上去等班車。那年月,縣里每天只有一趟班車到鄉(xiāng)下,還不怎么正常,時有時無,全憑縣里管這個的和司機高興。天冷著,父親背著我,母親揣著錢跟外婆一起在空落落的大街上等著,焦急地看著從縣城方向進村的路,那路上別說車,連個人影也沒有。北風卻一陣緊似一陣地吹,父親母親和外婆在寒風中瑟瑟地發(fā)著抖。不知過了多久,巷道里走出來一個老頭,看到焦急的父親母親,慢悠悠的走過來跟父親搭話,然后看了看父親背上的我說,這孩子得的是急癥,等不得你們到縣城了,說罷叫父親放下我來,他從懷里掏出一枚針,照我的人中、舌尖、十個手指頭和頭上扎了幾針,再擠出一些血來。我哇一下就哭了出來,就這樣,父親母親和外婆又背著我回到了家里,父親把四元錢拿去還了大媽,回家煮飯款待那老人。(命貴遇貴人——編者按)老人是一個苗族老人,說是款待,其實也談不上,那時候農(nóng)民不講究,也沒能力講究那排場,能填飽肚子就行。那時我的爺爺還在世,倆老頭在火塘邊烤火抽臘煙。爺爺?shù)臒煑U有一米來長,那老人的短,卻顯得粗,一長一短,咬在兩張癟癟的嘴里,癟癟的嘴往外冒著煙霧,顯得悠然自得的。老人說:“你們家這孩子,將來有出息的,你們好好供他讀書。”興許就從那天以后,外婆就認定著那苗族老人說的話吧,記憶中兒時外婆得空就常跟我念叨。“什么時候哦,才能享到我這大孫子的福啊,長大了,有錢了,買什么分阿婆吃啊我的大孫子?”“買多多的水果糖,還買罐頭,買糯米粑粑……”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是啦是啦,我的大孫子孝順的,舍得的,但就怕外婆沒有那命,享不著我這大孫子的福哦……”外婆總這樣說,然后伸手摸摸我的后腦勺,就又去做她的永遠都做不完的事情了。
云南丘北鄉(xiāng)鎮(zhèn)趕集場景 —————————— 外婆是全村唯一一個到死還“當著家”的女人,是唯一一個真真切切累死在“家庭主婦”這個崗位上的女人,這令人佩服,也令人唏噓不已。而這,在我看來,則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羞愧,那羞愧甚至無地自容!于外婆而言,則是真真切切的一種悲哀。那一天,是鎮(zhèn)上趕集的日子,外婆早早的就自己套上小馬車,趁著早晨的涼爽,迎著東邊在逐漸變亮的霞光向鎮(zhèn)上去。她得去置辦一家人差不多一個星期的吃穿用度、針頭線腦。柴、米于農(nóng)家而言不用買,都是自給自足,當然,那時候,米飯是吃不起的,只能逢年過節(jié)的吃上一頓兩頓,平時基本都是吃的包谷飯,而包谷是不用買的,基本能自給自足。另外就是順便到她的女兒家——我們家,跟她的女兒——我的母親拉拉家常,看看她的外孫,特別是跟我的母親聊聊她這個有出息的大外孫——我,憧憬憧憬將來。那時,我已考取了中專,儼然已是個將來要拿國家工資吃飯的“公家人”了。再就是還有小表弟表妹們的零嘴,雖說大舅已跳出去單過,可他們畢竟是外婆的親孫子。中午過點的時候,外婆就趕著他的小馬車回家了,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外婆小馬車上拉著一家這一個星期的吃喝拉撒,還有她跟她女兒嘮的一車“貼己話”和憧憬。小馬車一路小跑著往家趕,到家卸了貨,她還要到地里干活去的。到了家門口,卸了車,可以歇一口氣了,外婆慢悠悠地朝家里走去。然而,剛要進門,一陣惡心,一股血腥味從胸膛向上涌來,一張嘴“哇”的一下吐了一大口鮮紅的血,外婆驚呆了,可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血又再一次涌了上來,一張嘴又吐了一地,外婆朝屋里喊了兩聲就跌倒了,那血不住的往出涌,淌在家門口,在太陽的映照下,鮮紅鮮紅的發(fā)著刺眼的光。等外公從屋里跑出來看到,也驚呆了。外婆已沒有力氣再爬起來,臉色蠟黃蠟黃的,像年里節(jié)里燒給祖宗們的草紙。她一張嘴血就汩汩的吐出來,只能用眼睛看著外公,外公將她抱在了懷里,她的嘴輕輕地一張一合,而眼睛慢慢的就失去了光澤,人就咽了氣,直到咽氣,那嘴里仍不住的在往外涌血。“你外婆是'血翻倉’死的,跟你二舅一樣,屬于'血星’,按農(nóng)村的說法,'血星’是'災星’,不能抬進家里發(fā)喪的,所以她的棺材只能停放在門外,第七天那天就送上山了……”同鄉(xiāng)的母親這樣說。“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你爹你媽怕影響你學習呢,所以就沒有告訴你?!蓖l(xiāng)的母親繼續(xù)說道。然而,我已經(jīng)聽不到她后面的話了,我知道我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孝順外婆的機會。外婆就這樣走完了他的一生,沒有享過半天的“清?!?,臨了卻沒能進自己苦苦撐起來的那個家,成為了死在外面的“血星”。外婆走了大概一年左右,外公也去世了。從此以后直到現(xiàn)在,快30年了,我們兄妹三人就再沒回到外婆家去住過一夜。包括后來大舅去世,表弟表妹結婚,都是吃完飯就匆匆趕回了家,沒有了外公外婆的那個家,就再沒有了我們思念和牽掛的人和事。外公外婆走了,大舅去世了,三舅最終沒能找到一個媳婦兒,跟兩個表弟一起生活,這些年來,土地里掙不出錢來,表弟們到外省打工。今早,接到二表弟打來電話,告知我他已經(jīng)到了溫州,昨晚坐飛機去的,八點多才到的溫州,還沒見到人,二表弟是去接大表弟的,大表弟在溫州打工,前幾天接到他工友的電話說大表弟瘋了,讓家人去接他回來,他先是要跳海自殺,總算被工友們拉住,后來就瘋了,鉆床腳桌子腳,老說有人要殺他,端飯給他吃他也不吃,說飯里有毒。大表弟,二表弟都是大舅和憨舅母的兒子,還有一個表妹,就是外婆的后。我的三個舅中,啞巴二舅是沒娶過媳婦就死了,三舅雖然有過一次短暫的倒插門的婚姻,但最終單身一人,還好外婆當年果斷,死活將憨舅母給大舅娶過來生了表弟表妹們,不然的話外婆真就絕了后了。然而我終究是看不到這個家庭的希望和出路,至少目前從大表弟一脈是看不到的,大表弟從小話就很少,七八歲的時候從以前的土庫房上跌下來,傷過頭部,之后話就更少了,我曾疑心著又將是一個三舅的版本,卻機緣巧合,在大約二十三四歲的時候,還順利提到了現(xiàn)在的這個表弟媳婦。
云南丘北鄉(xiāng)鎮(zhèn)趕集場景 —————————— 大表弟媳婦是外鄉(xiāng)的,一個苗族女人。那一年的大年初五,一次在全省都上了號的特大交通事故把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奪走了,從此她就成了孤兒,后來經(jīng)人介紹,十四五歲就嫁過來成為大表弟媳婦。才十四五歲啊,就像是還未熟透的包谷子,自己還未長成呢,就已經(jīng)做了“種”了,沒辦法,算是為了生存吧,苦苦的兩個人就湊在了一起,算是相互依偎著取暖過日子吧,但終究又一次算是順利地解決了外婆后嗣的問題。大表弟媳婦嫁過來的時候,年紀還小,又是山區(qū)里的少數(shù)民族,沒讀過多少書,嫁過來以后,短短幾年就生了三個孩子,而她自己都還是孩子呢,又怎么知道如何帶孩子甚至如何教育孩子呢,更不知道如何當家,大表弟用力氣掙的錢,她左手進來,右手就花出去了,把孩子就也給慣了大手大腳,甚至有點好吃懶做,也不知道認真讀書。有那么一次,還沒到周末呢,從學校里出來,到我們家藥房找他表大媽——我媳婦,我媳婦遞了一張10元的錢給他,沒想他卻不接,也不走,后來換了張50的,他才什么也不說,高高興興的拿著走了。后來我知道了這事,還埋怨了媳婦好一陣子,倒不是不舍那50塊錢,而是我看到了表弟窮人家養(yǎng)“富二代”,讓我心里隱隱的生出一種恐懼和悲哀。好在,大表弟肯使力氣也有著一身的力氣,加上精準撫貧的政策,大表弟家也終于起了房,日子總算不那么千瘡百孔。然而,大表弟這一瘋,一家又將陷入到風雨飄搖之中。外婆家后嗣這繩是要斷???繩子從細處斷,這就是自然界中最普遍的現(xiàn)象和規(guī)律。所以,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其實就是在不斷地努力搓著自己命運的繩子,努力把繩越搓越粗,越搓越長,防止著它的突然扯斷,同時也捆卷著自己,一步步向墳墓挪移,完結一生。然而,比起自己搓或者政府幫著搓自己命運的繩子,對于家族的命運來說,我想,更重要的是對子女的教育,只有從根基上扭轉和改變了,才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家族的命運!個人的繩子的終點終究是走向墳墓,但家族的繩子則可一代一代延續(xù)下去,而搓的那個家族命運的繩子,我想就是那良好的家風!外婆一生很苦,但卻很失敗,外公入了匪,家族的“繩子”難以搓起,讓外婆的苦似乎沒有了任何的價值。外婆的墳在村西北一個貧瘠的小土包上,墳頭和周圍長著野草,野草的葉子黃黃的,還有幾棵不大的彎彎扭扭的松樹和桉樹,蕭索地在風中瑟瑟的抖著,與外公在東南的墳遙遙相望。外婆用她那一雙拳頭般大小的小腳丈量完了她苦苦的一生,走完了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一個小腳女人的時代已徹底的過去了,完結了。但我對外婆的思念,是真真切切的思念,綿綿不絕,與日俱增……
作者簡介
黑石,本名陳俊宏,男性,大學文化。醫(yī)務工作者。醫(yī)療扶貧公益事業(yè)志愿者。云南省丘北縣宏濟醫(yī)院院長。業(yè)余喜歡閱讀、旅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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