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共計3779字,建議閱讀時間11分鐘。結(jié)束了三國分裂局面的西晉,經(jīng)歷了短暫穩(wěn)定之后,就出現(xiàn)了內(nèi)亂——八王之亂?!八抉R”們互相殺來殺去。國家因此衰弱不堪。北方眾多少數(shù)民族紛紛趁機南下,進入中原,先后建立了一批政權(quán),歷史上稱之為“五胡十六國”。 對于這十六個政權(quán),以往說得比較多的是,他們分別是由哪個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漢趙是匈奴人建立的;前燕是鮮卑人建立的;淝水之戰(zhàn)中失敗的苻堅,他那個前秦,是氐族人建立的…… 這些說法,并不是錯誤,但有可能過分簡化了歷史。 首先,這些說法是不準確的?!笆鶉边@些政權(quán),雖然其皇帝是少數(shù)民族,但并不等于那國家就是那個族的人組成的。不能用當代民族國家的概念去套這些古代國家。古代人的民族界限沒那么清晰。 “十六國”其實都是多民族混雜的國家——當時北方的方方面面都是一片大亂。苻堅的先秦帝國,之所以淝水之戰(zhàn)一敗就解體,多民族混雜而成是主要原因。如果是單一民族,凝聚力不至于那么不堪一擊。 其次,從長時段的歷史看,魏晉南北朝是民族大融合的時期。也就是說,“五胡十六國”后來都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融入了華夏,成為漢族的一部分。他們是怎么融入華夏的?融入的具體過程是什么?這其實是更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一個以往被忽略的知識點,是回答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那就是,為什么是“五胡十六國”?“十六”這個數(shù)字是怎么來的? 311年,匈奴人攻陷洛陽。中原陷入“永嘉之亂”。從那以后,中原地區(qū)到處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雖然幾年后匈奴人建立了漢趙政權(quán),但漢趙政權(quán)根本不能像漢朝晉朝那樣恢復國家統(tǒng)一。各種大大小小的強人、草寇,要么擁兵自立,要么據(jù)險而守。那是個遍地都是草頭王的亂世。 曹操說過一句話:如果沒有我,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所謂亂世,特征之一就是強人紛紛自立為王——當然有大王有小王,有直接登基稱帝的,也有只是當個山大王的??傊趤y世中,各種國家、類國家的組織會數(shù)量猛增。 其實可以說,永嘉之亂以后的那些年,中原大地上到底出現(xiàn)了多少政權(quán)、多少王朝,有多少帝多少王,是個誰也搞不清楚的事情。那么,“十六”這個數(shù)字是怎么來的呢? 原來,北魏時有個名叫崔鴻的史學家。為了記述這段歷史,他寫了一部史書《十六國春秋》,收集了十六個政權(quán)的歷史?!妒鶉呵铩愤@部史書已經(jīng)失傳,找不到了。不過,雖然書失傳了,“十六國”這個說法倒是流傳下來?!笆边@個數(shù)字就是這么來的。 那么,接下來就要問了,崔鴻是根據(jù)什么確定“十六國”呢?當時,就算不考慮那些后來根本找不到蹤跡的山大王、土皇帝,其實也還有一些其他政權(quán),仇池國、吐谷渾國等等,延續(xù)的時間甚至比那十六國都長,崔鴻卻視若無睹。這又是什么回事呢? 對此,崔鴻倒也早有明確交代。他的選擇標準是“各有國書”——那些有本國史書的王朝,他才認為那是個“國”,才收錄進來。仇池國、吐谷渾國,都沒有自己的史書——官修的和私人的,都沒有。在崔鴻看來,那就不叫國家,屬于化外。 對他這個取舍標準,崔鴻非常較真,一絲不茍。這方面有個例子。當時在四川有個成漢國。這個國家有史書《漢之書》,但崔鴻一直沒找到。沒找到,他就停筆不寫,繼續(xù)找。一直找了十二年,終于找到了,崔鴻這才開始動筆,把成漢國寫入他的《十六國春秋》。 以是否有史書來判定那是否是個“國”,這種觀念,初看起來平淡無奇,但你越琢磨,就會越覺得深不可測。這其實是華夏文明對周邊地區(qū)的“吸星大法”,或者說是個歷史大漩渦,不知不覺地就把周邊的人群和地方都納入了華夏的范圍。 崔鴻的這個取舍標準,并不是他個人的新發(fā)明,而是當時人的共識。中國可能是世界上史學傳統(tǒng)最深厚的國家。在文明早期就有意識地用文字記錄歷史。最初是私人修史,左丘明寫的左傳,就是史書。后來發(fā)展到官修歷史。朝廷設置專人編寫前朝歷史,本朝也有皇帝起居注等詳細的記錄。修史被認為是正統(tǒng)王朝、合法政權(quán)必須做的事情,甚至是宣示正統(tǒng)的一種方式:修前朝歷史的,正是正統(tǒng)性的繼承者。 這樣一來,中原王朝不但確立了“有國必有史書”的傳統(tǒng),還不知不覺地把華夏文明的“私貨”加入其中,那就是:國家不但要修史,還要按照中原王朝的敘事模式、價值觀去寫史書。于是,那些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他們寫史書的過程,就同時是模仿、效仿中原王朝的過程,也就成為“漢化”“華夏化”的過程。 這就是華夏族對周邊人群的“吸星大法”。 北魏時,發(fā)生過一起大案。當時有個大臣名叫崔浩。崔浩出身北方漢人的名門,對北魏王朝忠心耿耿,貢獻很大,深得北魏幾代皇帝的信任。但是,后來崔浩主持編寫的北魏國史,卻觸怒了北魏皇帝。崔浩遭到滅族之禍,史稱“國史之獄”。 北魏這種鮮卑人政權(quán),早期歷史自然有很多游牧民族的“質(zhì)樸風尚”,并不像漢文化這樣禮法嚴格、尊卑有序。首領(lǐng)、貴族的男男女女有很多“浪漫之事”。崔浩寫國史,雖然盡力掩飾回避,但終究還是寫到一些這方面的內(nèi)容。國史寫成以后,崔浩還將其刻成石碑,當眾展示。這等于給北魏皇室貴族來個“家丑外揚”,所以招致了殺身滅族的大禍。崔浩寫的這部北魏史,也被禁毀,沒流傳下來。 雖然北魏皇帝生殺予奪,為所欲為,但國史之獄這個大案卻表現(xiàn)出,到這時,北魏皇室和上層,已經(jīng)認同了漢文化的種種禮法,而以自己祖先的那些“浪漫之事”為恥。這不就是漢化了么。 無獨有偶。十六國時期有個大夏國皇帝赫連勃勃,是匈奴人。有一次他占領(lǐng)了長安,召見一位隱士。這位隱士是個大文人,召見時不知說錯了什么話,赫連勃勃大怒說:我現(xiàn)在還活著吶,你就不拿我當皇帝看。日后等我死了,你還指不定在史書上怎么編排我吶。竟然因此把那個隱士給殺了。 一個匈奴人,居然擔心自己今后會不會青史留下罵名,很有漢家風范嘛。 有這么個說法:三流企業(yè)賣產(chǎn)品;二流企業(yè)賣專利;一流企業(yè)賣標準。這種說法有片面之處,但標準的作用,確實比專利或者產(chǎn)品的影響力要大得多。 華夏文明的厲害之處,就在于很早就在東亞地區(qū)確立了標準。標準確立以后,就會深入人心,這樣,即使現(xiàn)實中華夏政權(quán)有勝有敗,有進有退,但其他民族的人,卻依然被那個標準所控制,然后漸漸地就會被融合,進而漢化了。 各國寫本國史書時,必然要有所美化,自我吹噓一番。問題在于:你往哪個方向去美化呢?你自我吹噓出來的那個形象,是什么呢? 如果是在信仰某宗教的地區(qū),自我美化、自我吹噓多半會是往虔誠信仰那個方向。商業(yè)氣氛濃郁的地區(qū),美化吹噓的方向則是日進斗金、財源廣進、能賺錢。 在漢文化標準確立的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美化、吹噓自己皇帝、首領(lǐng)的主要方向,就是這人漢文化造詣很深。 羯人石勒,現(xiàn)實中很可能就是個殺人如麻的蠻夫,但史書上卻說他“常令儒生讀史書而聽之”“嘗使人讀漢書”,簡直把他描述成了一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 史書都是文人寫的。文人吃朝廷的飯,當然要討皇帝的歡心。美化吹噓,不可避免。但文人的這種美化吹噓,也反過來影響了那些蠻夫,讓他們不知不覺地以漢化為榮,以有文化為榮——被歷史大漩渦給卷進去了。 就說這個石勒,雖然史書中美化吹噓他的那些話不可全信,但有一些記載,是他說過的原話,這個夸大的成分應該就不是那么大了。 有一次,石勒和眾人喝酒,喝到酒酣耳熱,問其他人:拿我和歷史上其他皇帝比,我像誰?那人趕緊拍馬屁說:漢高祖魏武帝都不如您,也就軒轅帝能和您比一比。石勒笑著說: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這吹的,太過了。要是碰見劉邦,我徹底服。遇上劉秀,可以較量一下。不過曹操、司馬懿,欺負人家孤兒寡婦,我是看不起的。軒轅帝,我是萬萬不敢比的。 看,這個赳赳武夫還真挺有文化挺懂歷史的。 按照中原王朝的治史傳統(tǒng),編修本國的史書,一旦你開始這么做,就逃不脫華夏文明的“吸星大法”了。 編修史書時,必定要向上追溯本族的起源歷史。可是,這些少數(shù)民族早期并無文字記載,只有越來越模糊的傳說。于是,只好借助和華夏族開始發(fā)生聯(lián)系時的歷史記憶,以這個時間點作為本族歷史的起點。所以,往往是那個最初帶領(lǐng)大家遷徙過來的人,就成為本族的始祖。 可是這樣一來,這族的歷史,就不再是獨立的歷史了,而成為華夏族融合周邊民族史的一部分,再加上后來認同漢文化的禮法和制度,不融合進來,還能往哪里逃呢? 說到底,問題在于,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通過修史整理、歸納本族歷史時,他們沒有多少自身的史料、素材、論據(jù)可用。他們拿來作為本國正統(tǒng)性、合法性證明的素材、符號、論據(jù),都只能來自華夏的歷史。他們編寫的史書,其實是他們國家歷史的一種“再塑造”,肯定和真實的歷史有不小的差異。而這種“再塑造”的方向,就是朝向華夏文明的。 如果這不是漢化,還有什么是漢化呢? 前面文章中提到文人和武人各有價值和作用。武人以實事求是的精神,提供現(xiàn)實的有效解決方案,可以直接提升國家的治理水平。 文人的作用,則在于在長時段內(nèi)塑造文明的形象和影響力。應該說,在這方面,周秦漢以來的中國文人,表現(xiàn)出色。他們成功地打造出東亞地區(qū)最強大、最有影響力的文化模板,因此造就了歷史大漩渦,幾乎把整個東亞大陸都卷入其中。 周邊地區(qū)的人們,想要擺脫這個大漩渦,只有遠遠離開,遠遁他鄉(xiāng),比如那些去往歐洲的蠻族。他們確實沒有漢化,他們加入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文明。其他那些沒有遠走高飛的人,早早晚晚,都會被華夏的吸星大法控制住,被卷入歷史大漩渦,成為華夏族的一部分——從外人變成了自己人。 世界上本來沒有多少自己人。文化模板做好了,自己人就會越來越多,漸漸地,就有了全世界最大的廣土巨族。 胡鴻:《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3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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