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前,我照例留意床沿下鞋的擺放位置。臥室門已反鎖。翌日睜眼,忙不迭地窺視鞋是否移位、倒放。我又慶幸躲過了夢游。也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逸聞,若入眠,手枕心臟會做噩夢、鬼壓床。我且信且疑,倒也經歷過幾次鬼壓床。人平躺在床,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微晃,聲息全無,像一部無聲電影,身體蕩漾出一圈圈波紋,劇情也一點點鋪展。我分明看到兩岸歡騰的觀眾,一浪壓過一浪,無形的聲化作有輪廓的風朝我襲來:水柳撥撩莽莽蒼蒼的水面,蘆葦浸身吃一通深水,瀟灑出水。水波忽強忽弱,我不過在原地打轉,全身被水草縛住,強烈的求生欲像一壺燒開的沸水噴薄而出。我竭力呼救,身體下沉上浮,嗆了水,欲咳嗽又被水捂緊嘴——沸水被人拎走,只?;馉a,一片濕。此刻,驟然意識到我在床上掙扎,只剩思維可突圍,周身已癱瘓。四下里,我喊著口號——一二三——企圖喚醒肌肉的些許記憶。再重復,這回一定得爬起來!得,到底是徒勞無功。我的親眷友人逃得無影無蹤——我非常清醒——喊一聲便可醒。我絕望地想去死,偏不得行。一聲尖銳的鬧鈴聲將我救回燦爛光明的世界,亦變得悅耳空靈起來。枕頭濕了一大片,床被規(guī)整得很,無掙扎跡象。那驚心動魄的恐怖場面全然鋪陳腦海,又不沾一絲現(xiàn)實,虛幻的搏斗可能重演,而對此無計可施。懵懂年少時,在村里聽聞,十二歲必見一次鬼,無可逃脫,像命里一道坎,一條必經之路。時間似一根燃燒的火柴很快熄滅,快到十二歲了,我急得直跺腳。常年從學校書本聽得世上無鬼,也少了些提心吊膽的惶恐。在祖輩口耳相傳中,又隱約覺得一絲不安。就連蹣跚學步,會說幾句話的幼童也說怕鬼,思維尚處構建早期的他們究竟可知鬼為何物——不過是大人唬唬調皮鬼的托詞罷了。約定俗成的作用下,“鬼”成了邪魅恐怖的象征,設若用“神”代之,又成“怕神”嘍。彼時,我起夜、行夜路,常小心翼翼,特怕撞鬼。到底平安度過了十二歲。對鬼的解讀依舊朦朧,也許,鬼在某處陰暗角落窺探你,而人茫然不知。那時,我仍持懷疑態(tài)度,不否認,不肯定——未親眼目睹,又非空穴來風。村里有兩三處陰森之地。村南古井周遭是一片樹林,枝繁葉茂,深不見底。聽老人言,舊時醫(yī)療落后,一場瘟疫足以摧毀一片片村莊,倘若無災無難的年月,成筐成籮的新生兒也可能難抵一場風寒而夭折。那片密林不知埋著多少天真爛漫的小孩。深夜,村莊一片寂靜,會隱約傳來一聲聲凄慘的哀嚎,哭天搶地的,失了魂似的,令人毛骨悚然。傳言,他們過早離世,只能草草掩埋,禮規(guī)不立墓碑。一群無名無姓的主兒不被閻羅所收,成了迷路的孤魂野鬼,四處張望,空落落地在村里四處游蕩。有一年半夜,村人怕已熟睡,一座土烤房有條不紊烘烤著煙葉。守夜人起身出屋,窺探火勢,往槽內添煤。聲兒又起,幽幽的響。他是外地人,來我村入贅不久,不熟村情。頗為膽大的他循聲而去,周遭黑暗無比,唯遠處的烤房隱隱閃著亮。無疑,撞鬼了。故事永遠跳不脫:風拂,樹枝輕顫,月光清冷或隱秘,鬼面色煞白,或清和或猙獰,長發(fā)飄飄,不言一語,浮游著。我幼時善于奔跑,很大程度拜鬼所賜。紅輪西墜,玉兔東升,在村南親戚家串門,夜深稍涼,得趕早回家。出屋,我一口氣跑回家,在那片古井、樹林一晃而過,破開很多鬼,甩掉很多鬼。有時,一邊大聲高歌以驅膽怯。夜放肆地揮發(fā)著一種駭人的氣息,露出兇狠的獠牙,蟄伏在某個隱密的角落,欲將形單影只的倒霉蛋生吞活剝,悄無聲息的,像做賊一樣斂聲屏氣。村人說,若覺身后有物跟著,萬不可轉身,徑直朝前,人兩肩亮著兩盞明晃晃的燭燈,鬼難近身,倘側身后望,扇滅燭火,便失了守護。后來,村里立了幾盞太陽能路燈,再后,密不透風的樹林被砍得僅??葜∪~,如一只雄赳赳的公雞被拔光了羽毛,頹然敗落,光禿禿的,毫無生氣。鬼無藏身之處,更少了。要說“撞鬼”,有一次記憶猶新。從街市歸家步入田間小徑,面前忽有一尊黑影,垂首喪氣,又暗暗偷瞄我,仿佛射出一束狙擊步槍的紅外線。我的心驟然提上喉嚨,拉不住,摧枯拉朽的。雙腿發(fā)顫,那一刻,才曉驚慌原有重量哩!“撞鬼了!”這是我第一反應,今夜在劫難逃嘍。我動他亦動,我止他停步。走出幾米,未及反應,黑影倏地蒸發(fā)了。一個噴嚏令我后退幾步,黑影重現(xiàn)。一切真相大白!我此刻立足兩盞路燈下,光一前一后——人影在作怪。深夜,常有一群醉鬼在村里亂吼亂叫,剛從瘋人院里爬出似的。彼鬼怎敢興風作浪,紛紛作鳥獸散。鬼與人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妨追本索源。在村里,主流死法是遵循自然的生老病死,古稀而逝很普遍。有人無視規(guī)律,英年早逝(多半由頑疾所致,少部分車禍),偶有一兩人自殺。靈堂前佛音繞梁、妙香繚繞、果饌不絕。燒紅燭、茶酒不缺、一派肅穆。挽聯(lián)懸中堂兩側,靈柩置中,再外留空隙,鋪草席,供子女陪伴逝者,當然男女分開。若到請客那天,按照習俗,孝子孝女或遠近親戚,只能呆在堂前吃飲,定不能入席落座。一大早,佛會便來了人。首席大師——一般為男的,站定中央,身披法衣,手持紱镲,唇吐“咿咿呀呀”的長音,聽得人莫名所以。間或大鼓狂擊,吹嗩吶,拉二胡,四圍眾多女徒——多為老嫗,捧經唱念,調門時高時低,頗有節(jié)奏,我不曉她們可懂其意。子女在超度亡靈中一直跪著,我也經歷過,曾在這等神圣時刻迷迷糊糊聽得熟睡。這群老嫗精神頗好,一上午,竟絲毫不弱于初。與此大相徑庭的是,有些人加入基督教,喪禮習俗與傳統(tǒng)佛教自然不同——唱贊美歌,僅憑這點,遂與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思想相背離,人家哭得稀里嘩啦,他們倒在唱歌,令人不齒。再者,基督徒在我們這一地區(qū)算稀有品種,使人眼前一亮——有人好奇觀望他們的儀式,畢竟鮮見,瞧!他們唱的歌好聽著哩。實際上,這只是其中一類路邊看風景的人。大多時候,村里老輩佛徒常喚其“去上天的人”——諷刺上帝。起靈,頓時哭聲大動,泣著血,盤在空中。靈柩兩側綁上椽作為抬杠,由八人扛抬。專人一路撒冥錢,鳴鞭炮。至固定地點,女性止步,靈柩疾步朝前。未婚男青年與送葬隊伍一齊回了家。山巒重疊間新添了一座墳塋,村莊又少一人——似為新生命鳴鑼開道——在山間林下延續(xù)村莊的生命。山林深處,當人聲遠離,復歸平靜,是否有鬼在侃大山,山下村人不得而知。鬼聊著鬼話——也只有鬼知道,在所屬山巒,那兒埋著同村人,自然熟悉。從墳墓爬出,坐墳頭,將村莊的習慣一并帶到山里。平日,除羊倌趕著羊群漫山遍野的吆喝,鮮有人跡。后人僅正月、清明掃墓。供果饌、燒高香、灑酒點煙、磕頭祭拜。再往旁處,朝別家墓地也放些紙錢香煙,畢竟“老人們”久居深山老林,早成了要好的“鄰居”。所擺豐盛誘人的美食獻給祖先,最后,竟被一群長著黑頭發(fā)、有鼻有眼,頗像人的怪物給偷吃了,墓中陰人料必哭笑不得嘞。朋友在縣殯儀館幫工,在離縣城北部約七八公里的半山腰。入冬前,陰沉的天空會醞釀一場清清冽冽的秋雨,四地散落的葉子像農家院的雞糞,被雨水浸濕、扯碎,慢慢在大地腐爛。待剩白茫茫一片,冬來了。我正是在愈來愈冷的秋冬之際來殯儀館,雨下會兒歇會兒,霧很重。那天中午,我與朋友到超市買了些蔬菜鮮肉,駕車前往殯儀館,吃晚飯。與國道分道揚鑣,我們朝西駛入通往殯儀館的盤山公路??占艧o人的山林,車輪的掙扎聲有氣無力。擋風玻璃上掛著一串串似墜非墜的雨珠,似由漫山遍野的幽魂以手相托。這兒曾留下他們的氣味,是腐爛的臭味兒與燃滅成灰的焦腥味兒。后來,氣味慢慢消失,只留急促而淺淺的足跡與微不可聞的喘息。總之,我們順利抵達殯儀館。四圍山峰起伏,連綿重迭,清幽得很。淅淅瀝瀝的雨落在地上,砸出一圈圈水紋,云霧蒸騰飄逸,青山時隱時現(xiàn),淡淡的,少了昔日的濃綠。天地白里來白里去,殯儀館浮在中間,如一葉扁舟,無法靠岸。東邊不遠處,一條狗鎖在一棵蒼松下,平靜得像個酣睡之人。大概那泛著青幽之光的雙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瞧過太多干干癟癟的魂靈,麻木了。我倆下車將東西放入廚房后,徑直爬上二樓休息室。殯儀館共五個員工——對待死的敬意,猶如對待生的真誠。雖進屋休憩,宛若吵架的談笑聲并未一驅寒意,在屋內東竄西跳,與電視機內蹦出的廣告聲纏繞在一起,似取暖,又像打架企圖激發(fā)全身熱量。半晌,兩種聲音破門而出,在殯儀館四周縈繞,悠悠緩緩的,似回聲,音兒哀婉。大約下午六點,廚子做好晚飯,我們一溜煙涌進廚房。可容納八人的高腳長方形餐桌上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廚房東面為鐵絲網圍成的簡易露天家禽房,十平米左右,十多只雞鴨漫無目的低著頭,無懼清冷的山風。其時,恐因攝入食物,廚房內頓覺有幾絲暖意。飯畢,天已擦黑,我來到空曠的大院,毛毛雨中,西邊的殯儀館裹上一層乳白色,如薄薄的包漿。后山烏漆麻黑,僅有殘缺不全的剪影。他們領我參觀殯儀館。入內,卷道幽深高聳,有些冰冷,行走其間,拖沓的腳步聲很重,啪啪響,篤定驚醒了密密麻麻的死人——至少,來過這兒。首先躍入眼簾,是一間專開追悼會的房間,莊重冷漠。附近是專擺各種死者所需之物,有價格不一的骨灰盒,琳瑯滿目的花圈壽衣等隨葬品——企將生命的榮華富貴延續(xù)到后世的幻想——寄托后輩的追念。一盞盞高懸于樓頂,散射出凄冷白光的燈被一一打開,又一一關閉。透明的玻璃門隔絕、守護著一間間神秘瘆人的黑屋——在光的照耀下,又分外清晰。幽暗中,緩慢的腳步聲如戴著腳鐐的犯人在充滿絕望的監(jiān)獄深處獨自遠去,眼前的路沒有盡頭,只是無休止地走著,走著,然后一頭栽倒在地,再未爬起。我卻仿佛看到了出路,只不過,盡頭是停尸房、冷藏室。那兒,正靜靜地躺著一個死了三天的人,出的車禍。我幻想過無數(shù)種死法,車禍獨占鰲頭。我每夜行走在街頭,鐵巨人——卡車呼嘯而過,聲似響雷,炸開一片黑夜。一輛輛,沖向我,躲不掉。耀目刺人的強光把黑暗與我逼退至邊緣,黑暗躲我身后。夜素來柔和,節(jié)奏輕緩,晚餐得像品洋酒一般,細嚼慢咽,再擼個串、唱首歌,夜只濃稠了些,仍一望無際的黑。但速度——物體的移動卻詭異的快。跑步、騎車、駕車,哪怕寸步不移,只要身旁一晃而過的東西,都覺出奇的快。白晝用三秒,夜里仿佛僅花一秒可跨越相同距離。在分秒清晰的錯覺下,我躲不過大車的傾斜,破曉前,暴斃街頭。一秒戰(zhàn)勝了三秒,可終歸是三秒。這人因工傷而死,正處理賠償事宜,我未曉其死于一秒還是三秒。屋內是冰冷徹骨的寒冬,烏鴉的哀嚎聲已結了霜。屋外,人們歡天喜地過著豐收的金秋,喪從何來。對,冬尚未至哩。鬼早已被我拋到九霄云外——曾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殯儀館最西端,也是此行終點,是火化室,我有幸一覽內貌。對面那間裝飾頗像靈堂。中置玻璃棺材,火化前安置逝者,前擺香爐,可燃香。告別前,親人奉香磕頭,儀式完畢,逝者被推進火化室。入屋,逝者平躺,與磁共振、CT類似,繼而緩緩深入火化爐,一扇金屬門徐徐關閉,上有排氣閥,像鍋爐房。門另一端是綠底顯示屏,溫度等諸多實時數(shù)據(jù)一目了然。聲音粗暴結實,像柴禾在焚燒中爆裂——人從有形到無形、慘白的肉身化作灰白色的骨灰。他們捧著像生日蛋糕一樣輕、又一樣重的盒子,回了家——那一定也是生日。雨停了,像被夜色撲滅的,山里有些冷。歸途中,一路下坡,我們安全抵家——那些生命在披荊斬棘似的。鄰村一退休老叟是縣殯儀館頭一個被火化的人。聽朋友說,那兒至今已達三百多具。本地土葬習俗歷來已久,火葬是稀罕物,移風易俗首先從離退休干部、吃工資的那批人開始。若不從,所享待遇、子女前途勢必受阻,孰輕孰重,傻子也能掂量。然農村里吃國家工資的人畢竟鮮見,他們大多漂泊在外,最后才葉落歸根。在這片土地,傍地而生,育兒成人的農民才是主體。前幾日,村莊有一耄耋老叟被火化——去殯儀館,屬我村第一人。可怖泛黑光的棺材變成小巧的骨灰盒擺在中堂。當然,省去不少事:中堂可容納更多人陪伴逝者;倘是盛夏,無須在棺材上放冰袋,防止尸體熏出陣陣腐臭味兒。出殯時,一條靠背藤椅成了細如面粉、破破碎碎的死者大轎。其中,椅腳兩側各綁齊長、粗如鋤把的木棍,棍上箍著一圈白紙。鑼鼓開道,鞭炮齊震,夾雜著山呼海嘯的慟哭聲,如一堵堵堅實的墻沖開世俗的洪水。起轎!與抬靈柩的八人規(guī)模相比,這只有四人,頗顯人微言輕。昔日的沉重步伐、聲調激越的喘息、汗如雨下的疲憊不復現(xiàn)。少了一種莊重、悲慟的氛圍。抬行者似乎飄著走,腳步輕細,如《西游記》中精細鬼和伶俐蟲挑著孫悟空所變的金、銀角大王的干娘晃晃悠悠地走著。旁處觀世態(tài)的人竊竊私語,偷著樂兒。所謂“見棺發(fā)財”亦被“見箱發(fā)財”“見盒發(fā)財”掩埋。他們在荒誕的“游戲”中上了山。不過,送葬隊伍顯明勢單力孤,所需勞力大大減少——與火葬有關——盡管簡而省,效率高,但同追求“人多勢眾”、熱熱鬧鬧的傳統(tǒng)觀念相左。在農村,婚喪嫁娶向來崇尚人愈多,愈熱鬧愈好,甭管有用無用,多花幾個錢無妨,面兒上得光鮮。挺胸抬頭地做人是一件大事兒。迎親、送葬亦如此,人數(shù)壯觀方才凸顯村莊人丁興旺、如朝暾富于生命力,不至死氣沉沉。黑壓壓一大片人走過,可卷起一股狂風,像滔天巨浪,就這效果,篤定有面兒。村人的親密關系靠養(yǎng)、靠施肥、靠灌溉。一方面,宗族倫理關系起著一定作用;另一方面,源自同村不同家族的相互幫襯。你來我往,自然門庭若市;倘使以吃大鍋飯的思想偷奸?;?,篤定成村里的過街老鼠——在外呼風喚雨的人,依然沖不破鄉(xiāng)下的人情世俗,它像掛滿繁密的、蒙塵的蜘蛛網隨處可見,在村口,在陰溝,在陰暗的角落,在明麗的陽光下;像經緯縱橫的彌天電線籠罩村莊,離不開,抹不去?!迦硕嗌偈墙o些面子的,吃個席,一抹嘴,拍拍屁股走人。有些主事人則在請客那日親自負責柴燒水,看似勤勞,實是冷清,是無人可用的窘境。也出現(xiàn)另一種景象:有些吃工資的人逢遇村里辦酒席,哪怕多疲累,下班后也過去洗個碗、抬個桌子,吃個飯,不求賣力,混個臉熟,村人自會領悟——他來過,出過力,忙前忙后——有了立足之地。安葬后,一切照例恢復村莊的傳統(tǒng)。棺材里的“他們”自然腐蝕,成白骨。“屋”頗大,可翻身、伸懶腰,冷時將身下的毛毯拎來一蓋,呼吸是多余的,皆是一堆堆白骨,綿延起伏,無甚顯擺,都一樣。“抽屜”般里的“他們”顯得與眾不同,消息在山野不脛而走,像顆炸彈。村莊里的角色與山林中并無區(qū)別,始終是一群少數(shù)派,被孤立、被冷嘲熱諷,如一只雞進入籠舍,欲融入新集體,必經“一番寒徹骨”,這叫規(guī)矩,山上山下,生前死后該守的規(guī)矩。山下,已亂作一鍋粥。家有棺材的,被回收焚燒——火葬勢在必行。未來,在山嵐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將化整為零,火葬華彩重染——自南詔、大理國以來,白族崇尚佛教,時興火葬,亡人骨灰儲火葬罐中,立梵文牌以超度亡靈。明代隨漢文化的不斷加深,才開啟了棺葬習俗。我倚在書桌上,倦怠地瞇了會兒,睡夢中出現(xiàn)模模糊糊的怪誕一幕:在字里行間,無數(shù)的鬼(我真不知如何將它們喚作鬼的,莫非那是夢里才有的叫法??崴茞凵袂鸨忍兀駪B(tài)乖巧,有幾分可愛,辨不清是否刻意偽裝過)爬進爬出,在橫豎撇捺內,蕩秋千、滑滑梯,吱吱嘎嘎響起來;背上有目光趴著;窗外飄著幾只——我住二樓。我無暇顧及。然后,鬼自討沒趣,走了。在思維的跑道上,浮躁僅為表征,無須借助宗教的心經或禱告來完成內心獨白。我們慢慢習慣了無休止地奔跑,夢想宛若伸手可摘又虛虛幻幻,海市蜃樓般。處這年頭,擁擠的社會,高科技的社會——誰會優(yōu)哉游哉地停步在乎一個人的感受,何況鬼呢——這并非科學的勝利,更像是鬼在妥協(xié),終成了久遠的傳說,像曾經所屬的生命一樣遠去,悄悄地,永遠消失了。當然,故事也有另一種結局:鬼因形貌丑陋、身世凄慘而羞于見人了——有的自殺,有的猝死,死相駭人。如此,安詳才是始作俑者——人的畢生希冀與幕后兇手,也封印了鬼的最后一絲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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