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一個個體的高層次需求在于受到尊重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
狄青駐守邊防的時候,他的軍事才華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圍繞在他身邊的,盡是武將士卒,他們都感佩狄青的忠勇,服膺于狄青的權威??梢哉f,狄青之于戰(zhàn)場,一如魚兒之于江河,鳥兒之于長空,得其所哉。
可是,一入朝堂,事情就不一樣了。
狄青雖然依然負責處理軍務,卻盡是些案牘事務,并非他所擅長。最令他郁悶的是,滿朝之上,盡是文臣的天下,這些科舉出身的臣僚早已形成了固定的價值取向,對于行伍出身的狄青,始終無法給予真心認同。在文人的心中,大宋皇帝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只有文人士大夫才能和皇上休戚一體,武人縱有再大的功勛,也是一個“局外人”。
更有不少文官,始終對狄青保持著戒心和偏見。那些從未戰(zhàn)場狼煙,天天紙上談兵的書生自不必說,就連那些曾經(jīng)在和狄青共事過的文臣也是如此。更有甚者,還在背地稱呼狄青為“黥卒(臉上刺字的小卒)、赤樞(宋朝社會上有人蔑稱兵士為赤佬)”。
狄青當上樞密使不久,韓琦回到朝中,出任三司使。韓琦是和范仲淹一起主持西北防務的名臣,曾是狄青的上級領導,對狄青也多有提攜。然而,時過境遷,曾經(jīng)的無名小輩,現(xiàn)在居然跑到自己前面了!這讓心高氣傲的韓琦心里很別扭,平時對待狄青也不是很尊重,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相比韓琦,樞密副使王堯臣的心里更別扭。前面提到,天圣五年,王堯臣高中狀元,當時的狄青剛剛入伍,屬于圍觀群眾中的一個。頂著狀元名頭的王堯臣仕途升遷飛快,在皇祐三年(1051)就當上了樞密副使。第二年,狄青因軍功卓著,也當上了樞密副使。彼時,兩人地位基本相當,類似于現(xiàn)狀某個局中的兩位副局長,可王堯臣心里卻很不服氣,總是拿狄青臉上的兩行刺字開涮。
有一次,王堯臣又嘴賤,對狄青開玩笑說:“這兩行字可是越來越鮮亮了啊。”狄青也不服軟,回了一句:“您要是喜歡,我就免費送你一行,你看怎么樣?”王堯臣聽了,被懟得滿臉通紅,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從其他事跡來看,韓琦和王堯臣絕不是什么大奸巨惡,甚至也算不得小雞肚腸。問題在于,防范武將弄權,早已是宋朝根深蒂固的祖宗家法。這些從小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文人士大夫,對武將有著天然的排斥心理,無論是維護趙氏祖宗家法,亦或是文官集團的整體利益,都本能地排斥武將做大。盡管他們彼此之間經(jīng)常因為政見不同吵得不可開交,但是,在反對狄青出任樞密使這件事上,卻難得的達到了高度一致。
狄青深知朝中很多大臣都對自己抱有成見,平時做事非常謹慎低調(diào),甚至很少發(fā)表意見。但是,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再小心翼翼,卻也架不住別人捕風捉影,往你身上扣黑鍋。
嘉祐元年(1056),一次普通的消防事件居然讓狄青陷入了輿論漩渦。
事情要從京城開封的“火禁”制度說起。宋朝的開封是個繁華的大都市,人口稠密、民居商鋪聚集,為防止因火災造成大的損失,開封設置了一整套非?,F(xiàn)代化的火災預防機制。開封城內(nèi)每隔一定距離,都會設置一處軍巡鋪屋,里面設鋪兵五人,負責日夜巡察。在京城高處,還設有望火樓,有專業(yè)的廂吏在樓上瞭望查看,一旦發(fā)現(xiàn)哪里有火情,可以緊急呼喚“消防隊員”。
沒錯,當時的宋朝還真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專業(yè)消防隊伍,當時被稱為“潛火隊”。這些宋朝消防官兵配備了水囊(用牛羊皮等制作的貯水器具)、唧筒(用竹筒制成的消防水管),斧鋸(消防救生斧)等專業(yè)的消防設備,甚至連用于高處救險的消防梯(云梯)都具備了。
為了提前發(fā)現(xiàn)火災隱患,開封規(guī)定:誰家若是要辦醮事(祭祀活動),就得提前向負責消防的廂吏報備,這樣即使有人夜間燒紙錢,望火樓上的廂吏看見了,也不會誤以為發(fā)生了火災。
不巧的是,嘉佑元年的一天,狄青家里做醮事,管事的仆傭卻疏忽大意,沒到去“消防局”備案。結果,當天晚上,廂吏發(fā)現(xiàn)狄府火光閃爍,發(fā)出了火災“警報”,消防隊員跑過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虛驚一場。
這原本是一件再小不過事,但因為事情發(fā)生在樞密使大人的府上,鬧得人盡皆知。有個叫劉敞的人,當時擔任知制誥,拿這事做起了文章,說什么唐朝叛將朱全忠的家里,就曾發(fā)生過夜里閃怪光的現(xiàn)象,旁邊的鄰居都以為著火了,跑去救火,結果發(fā)現(xiàn)啥事都沒有。狄青和朱全忠,前后兩件事非常相象。
劉敞的話其實刻毒無比。朱全忠就是梁太祖朱溫,朱溫篡奪了唐朝政權,拿狄青比朱溫,那狄青就要篡奪……他的言論傳開后,引得開封城一片騷動,而且流言越傳越不像話,最后有人居然聲稱看到狄青家養(yǎng)的狗都長出角來了。
當然,靠一些的謠言八卦還不能真正撼動狄青的地位,但“倒狄”的聲音不會就此停止。
很快,三份要求罷免狄青的奏疏連續(xù)出臺,在朝中掀起了一股倒狄的強大風潮。
三份奏疏出自同一人的手筆,歐陽修。
歐陽修所上的第一份奏疏叫《論狄青札子》,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和大家討論一下關于狄青同志的問題。
大文豪寫起文章來依然洋洋灑灑,核心觀點只有一個——免去狄青的樞密使職務。理由三條:
其一,狄青雖然為國立有功勛,但才能功績尚無法歷代的名將相比(尚未得古之名將一二),之所以現(xiàn)在看起來如此突出,只因我朝善于掌兵的人實在太少了。
其二,狄青武人出身,靠軍功驟然位極人臣,其他的武人難免心生羨慕效仿的心思(一犬吠形,百犬吠聲),如果武人競相逞強掌權,和本朝的祖制不符,容易出現(xiàn)尾大不掉的危險。
其三,即使狄青忠誠無二心,但也架不住那些懷有二心的驕兵悍將挑唆裹挾,早點讓狄青離開樞密使的位置,也是為了保全狄青。
最后,歐陽修還苦口婆心地勸趙禎,千萬要牢記前代的教訓,防患于未然(戒前世禍亂之跡,制于未萌)。
歐陽修兜兜轉轉說了那么多,說穿了還是防范武將的老調(diào)調(diào):現(xiàn)在不反,未必將來不反;自己不想反,未必不受他人脅迫而反,從制度上杜絕武將掌權,才能天下太平!
第一個奏疏上去以后,趙禎并不為其所動。不過歐陽修并不氣餒,逮住機會還是要繼續(xù)說。
七月,京城開封因為連年下大雨,發(fā)生了水災。這次水災鬧得特別厲害,許多地方要靠撐著小船才能進入,開封城簡直變成了威尼斯。狄青的府邸在汴水河畔,受災也很嚴重,只好搬到附近的大相國寺居住。這個大相國寺,是開封最著名的寺廟,趙匡胤都曾幾次到訪,算是一個政治敏感地帶。
果然,謠言很快又來了,有些嘴碎的家伙就開始議論,聲稱看見狄青穿著黃色衣服坐在大相國寺的大殿上。黃色衣服、大相國寺,兩樣東西加在一起,不能不讓人浮想聯(lián)翩……謠言一傳,又給狄青帶來了巨大壓力。
借著這個由頭,歐陽修連續(xù)上了兩份《論水災疏》。這回,歐陽修祭出了“天人感應”的大旗,他認為老天之所以降下水災,正是在向我們作出警示。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古人說了,“水者,陰也。兵者,陰也。武將者,亦陰也。”言下之意,老天都在警告我們,不能讓武將繼續(xù)占據(jù)高位。前面我們還說過,古代是講究五行學說的,宋朝自認屬于“火德”,而水又是克火的,實在太不吉利了!
歐陽修這么一說,群臣鼓噪。
也是湊巧,那一年朝中還發(fā)生了很多不吉利的事情。什么皇上生病、黃河決口、彗星劃過夜空,日食等等等等。無一例外,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都被扯到了狄青身上,搞得狄青狼狽不堪。再搞下去,恐怕連開封的母雞不下蛋也要算到狄青頭上了。
面對滿朝上下的議論紛紛,一貫維護狄青的趙禎都不得不產(chǎn)生動搖。于是,他開始征求宰相的意見。
當時的首席宰相已經(jīng)換成了文彥博,文彥博也是文臣出身,知道趙禎心里也很矛盾,就和了一把稀泥,認為還是把狄青外放做官為好,品級上可以再提升一些,領一個兩鎮(zhèn)節(jié)度使,算是補償。
趙禎左右為難,轉頭就去聽狄青自己的意見。狄青一聽就不樂意了,我又沒立新功,為什么要提升我的品級呢?我也沒犯什么錯誤,憑什么免去我的樞密使呢?
趙禎一聽,也對,覺得狄青確實委屈。轉頭,他就把話遞給了文彥博,并一再表示,狄青是員忠臣,不可輕易罷免。
此時的文彥博并沒有顧惜趙禎的想法,面對游移不定的皇上,他不緊不慢地吐出了最致命的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一心保住狄青的趙禎無言以對。
“太祖難道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嗎?為何仍然有陳橋兵變一事?”
文彥博的話一舉擊中了趙禎的命門。
是的,趙禎斷不敢承認太祖趙匡胤是一個篡權賊子。既然忠臣趙匡胤可以在“眾人擁戴”下黃袍加身。那么忠臣狄青同樣可以復制一出“陳橋兵變”。
文彥博用最直白的話說出了無數(shù)文臣心中想法,讓人無法辯駁。
連皇上趙禎聽了,也只能默不作聲(上默然)。
默然,即是默許。
詔令很快頒下:狄青被免去樞密使,出判陳州。作為彌補,狄青獲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得到了尊貴的使相身份。
不過,再多的榮銜也無法掩蓋狄青內(nèi)心的失落,耿直的他也曾找到文彥博,當面進行申辯。
然而,回復他的,是更加誅心的六個字:
“無他,朝廷疑爾?!?/p>
沒什么,只是朝廷懷疑你罷了。
聽到這句話,狄青驚得連退數(shù)步。
是年八月,狄青黯然離京。
半年之后,一代名將狄青在陳州郁郁而終。
不世功勛卻抵不過一個進士名頭,橫掃敵軍卻敵不過悠悠之口。
直到七十年后,人們才意識到。
狄青的悲愴,也是宋朝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