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堂

前面幾章我們講了植物相關(guān)的意象，今天開始聊聊和動物相關(guān)的意象，動物很多，咱們就蟲、鳥、獸各選一種，先說昆蟲——蟬，俗稱“知了”。

夏天吵得不得了，總是不能讓人好好困覺的知了，怎么也成了意象呢？因為，古人的認(rèn)知和我們不同，現(xiàn)在我們知道，蟬是靠樹汁生存的，屬于一種害蟲。但古人以為蟬是靠風(fēng)和露水生存的，所謂“餐風(fēng)飲露”。如此一來，蟬看上去就不食人間煙火，非常高雅。因此，有文人就用蟬來比喻自己的高潔脫俗。同時，蟬的生命非常短暫，一般秋后就無法存活了，人們就會把秋蟬的叫聲附會成一聲聲哀鳴，讓聽者心有戚戚。于是，蟬又成了悲涼的同義詞，此時我們經(jīng)常把蟬稱為“寒蟬”、“暮蟬”。

說到這里，同學(xué)們可能會有疑問，為什么很多意象都要表達(dá)詩人的淡泊高潔、心境悲涼呢？其實，通過我們前面對一些詩人經(jīng)歷的介紹，大家應(yīng)該理解。詩人總體上都有才華橫溢、敏感清高的特點，特別容易產(chǎn)生懷才不遇、隱居避世的思想，這里不光有詩人的個人因素，更多還是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墒?，對于詩歌來說，這倒未嘗不是一種幸運，因為人往往是在低谷時才能感情豐沛，才會寫出感人至深的好作品。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詩人在失意時寫的好作品要遠(yuǎn)遠(yuǎn)比得意時寫得多。著名學(xué)者王國維就曾在《人間詞話》里對蟬這個意象有過表述，他說：“蟬本無知，然許多詩人卻聞蟬而愁，只因為詩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闭f到底，蟬也好，我們之前講的梅花、菊花也好，它們的自然屬性本身沒什么，只是詩人需要一個物體來寄托感情而已，詩人寫得多了，它們也就成了一種固定的象征。

直接以蟬為主題的詩，最出名的有三首，人稱詠蟬三絕。駱賓王寫過其中一首《在獄詠蟬》，第一聯(lián)就是“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這里的“西陸”是秋天的意思，“南冠”是囚徒的意思，大意是說：深秋的蟬兒不停鳴叫，作為階下囚的我愁腸百結(jié)。當(dāng)時駱賓王正因得罪武則天而下獄，心中郁悶可想而知。多愁善感的李商隱也寫過一首《蟬》，他雖然沒下獄，但當(dāng)時日子也不好過，所以第一句就是“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意思是說，你棲息在樹枝高處，卻難以飽腹，即便不停地鳴叫也是徒勞無功。言下之意，自己縱然才華蓋世，照樣得不到別人的重視。

除了直接以蟬為題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外，更多的詩人把蟬作為渲染氛圍的參照物。王昌齡的“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說的是肅殺的邊塞秋天。杜牧的“蟬吟秋色樹，鴉噪夕陽沙”，說的是秋夜江邊的蕭瑟景致。楊萬里的“落日無情最有情，遍催萬樹暮蟬鳴”，則是秋日黃昏的小園景色。白居易在《早蟬》里說過：“一聞愁意結(jié)，再聽鄉(xiāng)心起”，你看，聽一聲蟬叫就感到憂愁了，再聽一聲，想家了。還有一位叫陸暢的唐朝詩人寫過一首《聞早蟬》的詩：“落日早蟬急，客心聞更愁。一聲來枕上，夢里故園秋?！闭f是蟬聲傳到枕邊，客居異地的人就夢到家鄉(xiāng)了。

暮蟬、秋蟬、早蟬，蟬聲不斷，我們不再一一列舉，接著還是講一首小詩。前面提到的“詠蟬三絕”，已經(jīng)說了兩首，接下去，說說第三首。

《蟬》是初唐著名書法家、詩人虞世南的代表作，也是一首標(biāo)準(zhǔn)的詠物詩。虞世南的詩初看完全是在描寫蟬的外形、聲音、習(xí)性，如果我們不結(jié)合具體人物加以分析，甚至?xí)床坏皆娋浔澈蟮纳钜狻＿@和“三絕”中的其他兩首不同。比如，駱賓王的《在獄詠蟬》最后一句就是“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沒有人相信秋蟬的高潔品質(zhì)，又有誰來為我傳遞心跡）”，李商隱的《蟬》最后一句是“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蟬鳴叫讓我警醒，我原來舉家一貧如洗）”。也就是說，作者在描寫完蟬后，最后還是直抒胸臆，點了主題。而輪到虞世南，直至結(jié)尾詩人也沒有直接表達(dá)自己的思想。所以，我們不妨字斟句酌地看看虞世南究竟要借秋蟬說什么。

第一句“垂緌飲清露”是描述蟬的外形，“緌”是古人帽帶打結(jié)后垂下的部分?！按咕q”是說蟬的頭部有兩條短短的觸須，觸須低垂恰似古人的帽帶?！帮嬊迓丁弊匀皇钦J(rèn)為蟬靠飲露水而生活。端端正正地戴著帽子，低頭默默地飲著清露，在古人的眼里，蟬真是一種優(yōu)雅的昆蟲。　　

第二句“流響出疏桐”是說蟬的聲音?！笆琛笔情_闊舒展的意思，蟬鳴聲從高大舒朗的梧桐樹上流傳出來。當(dāng)然在我們的耳朵里，蟬的鳴叫是惱人的。但是在虞世南的筆下，蟬的聲音卻是從樹間傳出的悅耳之聲，正如一個高士在山間撫琴高歌。

第三句和第四句要連起來解讀，“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 “居高”是說蟬伏在高高的樹枝上，聲音能傳播到遙遠(yuǎn)的地方，然而，是什么原因?qū)е孪s鳴傳到遠(yuǎn)方呢？虞世南沒有告訴我們答案，但他卻提示我們，聲音之所以能夠到達(dá)遠(yuǎn)方，并不是憑借秋風(fēng)的傳送。虞世南這樣說，當(dāng)然不是在研究自然科學(xué)。他只是很隱晦地告訴我們，一個高士的名聲能夠流傳千古，絕不是靠外力的幫助，更在于自身的品格修養(yǎng)。眼前的阿諛奉承，自我吹捧終究要在歷史的檢驗下，大浪淘沙，現(xiàn)出本來面目。

歷史上的虞世南無論品行還是學(xué)識都為人所贊賞，唐太宗李世民曾贊譽虞世南有“五絕”：德行、忠直、博學(xué)、文詞、書翰。因此，說虞世南以“蟬”自比，絕非自我標(biāo)榜。只是，虞世南的作詩風(fēng)格一如他的處世風(fēng)格，安靜平和，內(nèi)斂沉穩(wěn)，幾乎讓人看不出他以蟬自況的痕跡。

如此看來，虞世南的蟬真可謂是藏在樹葉最深處的一只蟬，它總會讓人想起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一句名言:

深水，流緩。智者，心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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