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 記 江雁 陌生人 有那么一個人,他對我來說,注定只能是陌生人,但他留給我的印象,卻一輩子都忘不了。 說他是陌生人,因為我跟他只見過一次面,說了沒幾句話,且基本都是他在說。然而,因為他的出現(xiàn),讓我心中生出一個夢想——雖然這個夢想至今沒有實現(xiàn),且這輩子也不可能有實現(xiàn)的機會了。 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落日的余暉如同一片正在燃燒的火海。七歲的我,照例混在一群野孩子中間,在我們村西頭那片生著零星荒草的黑土地上瘋跑。突然,一支穿軍裝的隊伍,在呼嘯的北風中,喊著響亮的口號,朝我們這個方向大步走來。 我可以肯定,我的那些小伙伴們和我一樣,都只在電影里看到過戰(zhàn)士行軍,且我們還曾為之歡呼吶喊過。然而那時,當他們真的來到我們面前,大家卻都傻了,愣是沒有一個人,發(fā)出哪怕一丁點兒聲響。 “小朋友們好!” 領頭的那位叔叔(我只能這么叫他)沖我們友好地打了聲招呼?,F(xiàn)在想來,那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話語。但在當時,我們這群習慣了家鄉(xiāng)話的小娃兒,猛地聽到一個平日里從不曾聽過的腔調,居然嚇得成鳥獸散。 我沒有動。我的小腦袋瓜里正在認真的思考:他們是誰?他們怎么那么好看?他們是從電影里走出來的么? 那個年代的七歲娃娃,不會說帥,也不會說酷,最高的贊美就是洋氣和好看。我居然清醒地意識到,夸他們不應該用洋氣。 許是我的呆樣子讓那個叔叔覺得有趣,他笑著彎下腰來,將我抱在懷里,問:“小姑娘,你怎么沒有跑???” 那是我第一次,和父兄之外的男人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平常見了陌生人就會躲到門后或者桌子底下的我,那時居然大著膽子,盯著那張黝黑的臉龐說: “不跑!” “哈哈哈哈!”叔叔朗聲大笑,“你不怕我們是不是?不過,天快黑了,你們要早點回家哦。不然爸爸媽媽會擔心的?!?/span> “哦!”我乖巧地答應,卻不忘補充,“我們不說爸爸,是叫大。” “叫大?哈哈,真好玩兒!”叔叔把我放到地上站好,回頭跟隊伍中的那些兵說,“這小姑娘真可愛!” 在一陣歡笑聲中,他轉身和他的兵們一起,繼續(xù)前進了。沒多久,他又扭轉回身,沖著我揮了揮手: “趕緊回家去吧!” 我答應著,卻沒有動,一直望著他們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模糊。 那個場景,那位叔叔,后來曾經在我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當個女兵的夢想,從此扎根于心。 遺憾的是,當年我們那里征女兵,得要靠過硬的關系才可以上。我家不過是普通人家,這個夢想,也只能是一個夢想了。 孫老師 不怕大家笑。我真的是到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老師們不但我們一樣要吃喝拉撒,而且也會害羞。 我的啟蒙老師是我的母親,她本就是我們村小的代課老師,我能認識a,o,e,i,u,ü那些個拼音字母,絕對是她老人家的功勞。然而,我媽也是能把“戰(zhàn)爭”、“抗戰(zhàn)”說成“見真”,“抗見”的鄉(xiāng)村教師,她老人家居然沒把我普通話帶到溝里,也算是奇跡。 我后來總結了一下,以為一要感謝我家那臺半導體收音機,二要感謝我五年級時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孫小平女士。 1984年,我因母親落實政策的緣故,從一個農村野丫頭探頭探腦地擠進了縣城,成了半個城里人。我媽怕我跟不上班,轉學時不容分說把我塞四年級去了。 與生俱來的鄉(xiāng)土氣以及留級生身份,使我很難真正融入到其他同學當中去。近一年時間,我是不怎么跟周圍的同學說話的??粗茏Ш芸?,其實我自己知道,我那是用少言寡語來掩飾內心的自卑。 還好,我遇到了孫老師。 倘若必須讓我選一個除母親之外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那一定非孫老師莫屬。那一年,她既是我的語文老師,又是我的班主任。她看穿了我內心的局促,卻不動聲色。她總是“不小心”發(fā)現(xiàn)我身上所謂的“閃光點”,然后在班里讓我展示。比如唱歌,比如畫畫,比如寫毛筆字。我在她的不斷鼓勵下,漸漸敢于抬起頭來大聲說話。 后來我自己做過一段時間老師,我的同事們曾經說過,他們很佩服我善于看到學生的長處,我以為這完全歸功于孫老師的身教。 孫老師其實是一個很靦腆的老師。 那時候,國家正式開始提倡教師用普通話教學。以前孫老師跟我們上課,一直也都講沭陽話。但自從她向我們宣布,國家要推廣普通話、所有老師都要用普通話來教學以后,她再也沒在課堂上講一句方言。只是,當天上課,她原本是白里透紅的圓臉,瞬間變成一張大紅布。她這樣別致的膚色,持續(xù)了好幾堂課才有所緩解。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原來即便是做了老師的人,依舊會害羞,會不好意思。 孫老師的普通話不是太標準??伤秊榱斯膭钔瑢W們講普通話,也為了引導其他老師們說普通話,義無反顧地堅持下來了。許多年過去,我看過太多成年人因為某些事情不好意思而臉紅的模樣,但我始終以為,孫老師的樣子是最美的。 李主任 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在江寧開發(fā)區(qū)一家公司找了份文員工作。薪水不多,完不成任務還得倒扣。第一個月下來,我的工資交了房租便所剩無幾。 我家當年正是家道中落的時候,不回家工作又是我自己的選擇,是以更不好意思觍著臉向家里要錢。但如此一來,吃飯就成了問題。 公司倒是提供午餐的,甚至臨下班之前還有一頓美味的粥。有那么幾天,我就靠著這一飯一粥支撐著,個中滋味,至今難忘。 我的科室主任,是一位已經退休,還要為子女繼續(xù)發(fā)揮余熱的老先生,姓李。 一天早上,李主任很意外地遞給我一份早餐,跟我說:“小江你受累把它吃了吧。我家老太婆為我準備的,不拿著怕她嘮叨,但這幾天我胃不舒服,實在吃不下去?!?/span> 我驚喜至極。沒想到,我的早餐問題,盡然以這種方式得到緩解。我心里翻江倒海,面上還得假裝平靜,一面恭恭敬敬為他遞上一杯熱水,一邊勸他: “李主任您這樣可不行,胃不舒服得去看醫(yī)生?。 ?/span> 他笑著擺擺手,說是老毛病,看不看都那樣。 此后十多天,我總能吃到李主任從家?guī)淼脑绮?,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時不時為他添一杯熱茶。突然有一天,李主任把我叫到他跟前,語重心長地說: “小江,你是個好姑娘,別在這地方浪費時間了。這就是個皮包公司,我當初也是被他們開的高工資騙來的。但我今天就辭職了,我勸你,去找個好點兒的單位,至少也要保證你能每天吃上飯啊!” 那一瞬間,我心里五味雜陳。 公司的情況我其實已經了解差不多,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所以繼續(xù)耗著。但是…… “李主任,那這些天的早餐……” “嗨!我瞧你前段時間動不動有氣無力的,看著又不是生病的模樣,就瞎猜你應該是餓的?;丶译S口和我那老太婆說了,她心疼你一個小姑娘在外受苦,就每天準備了兩份早餐,讓我?guī)Ыo你。也是她跟我說的,人家一個女娃娃,面皮薄,你千萬別直接給。本來我還是不想說的,實在是怕你年輕,看不明白事,不知還要在這里耗多久……” 我從小眼窩子淺,死命不想讓眼淚流出來,卻無濟于事,只好深深向他鞠了一躬。 李主任叫李金標。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還有個偏見:凡是名字里帶“標”帶“發(fā)”帶“金”的,要么俗要么壞。李主任一下占了倆,但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個儒雅又和善的老頭。 我記下了李主任家的電話,我們后來一直保持聯(lián)系。直到五六年前,他們老兩口相繼駕鶴西去。我不喜歡他們的兒女,他們對自己的父母,遠不如對他們的孩子好。我和他們家從此再無關聯(lián)。 小陳 我在南京打工時間不長,卻搬過三次家。小陳是其中一個房東的兒子。 我剛搬去他們家時,小陳沒在家。他那時在旺旺集團上班,通常只有在周末才回家,且也不是固定。巧了,我入住的那一周,他回去了。 我那天下班回去得晚,一進院子就看到他正在忙忙碌碌收拾著,屬于我的房間門口多了一盆月季花。見我回來,他立馬邀功一般跟我說: “你就是小江?我媽說我們家多了個房客,是個安靜的女孩子。我想這樣的女孩子,應該都是喜歡花的吧?我給你門口放一盆了,好不好看?” 我愣了一下,隨即猜出他的身份,于是點頭表示感謝。 “剛下班,趕緊進屋休息吧,先不打擾你了?!?/span> 小陳一邊擺手讓我不要客氣,一邊轉身繼續(xù)忙碌。 我松了口氣。我實在不擅長和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哪怕他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或者說,小陳的健談讓我感到了壓力。 第二天一早,還沉浸在睡夢中的我被一陣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叫醒了。我已經有預感是小陳,但還是象征性地問了一句:“哪位?” “小江,我媽讓我喊你過去和我們一起吃早飯。” “別別別,”我趕緊拒絕,“你替我謝謝阿姨,我和同事已經約好了,我們出去吃早餐的?!?/span> 雖說小陳媽媽確實是個和善的婦人,小陳看上去也很友好,但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出現(xiàn)在初識不久的人家的餐桌上。 “啊呀,你就別不好意思啦。我媽都告訴我了,你們公司就你一小姑娘,你跟誰約去?” 額,我忘了。小陳他媽除了是我房東,還是我們公司的保潔阿姨。 早餐半推半就,但我們確實就此熟悉起來。小陳本就活潑,而我想到以后總有一段時間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實在也不必那么拘謹。從那以后,小陳只要一到周末就準時回家了。有時哪怕不是周末,他也會大晚上跑回家,站在窗外跟我閑聊幾句,第二天再起個大早去上班。 他媽私下里跟我說,以前他周末是經常要和從前同學出去“發(fā)瘋”的,哪兒像現(xiàn)在,恨不得賴家里不走?我假裝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這樣大概持續(xù)了兩三個月。有一天晚上,小陳又一次在非周末的晚上回來了。這一次,他沒有再像以往那樣止步于我的門外,而是徑直推開我的房門,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吧?” 我先是嚇了一跳,再后來就鎮(zhèn)定了。我一直恪守著房客的身份,對于他有意無意地示好,不是禮節(jié)性的感謝,就是婉轉拒絕。我確信,我應該還是有分寸的。 “我大概知道,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蔽姨拐\地回答。 “那你呢?你心里怎么想?”小陳追問。 “我對你,還有你們家阿姨,都是一樣的。我很感謝你們,沒有把我僅僅當做一個房客?!蔽覞M懷歉意,卻也無比坦蕩地看著他。 小陳原本白皙的臉更白了。 “總部要調我去上海。對我來說,去上海確實是一個機會。但是,我以為我或許可以因為你留在南京的?!?/span> 小陳盡可能保持著平靜,向我解釋他今晚的反常。我只能報以歉意。 小陳其實是個好看又溫暖的男孩子,在我跟他之間這段不曾開始就結束的感情上,表現(xiàn)得也很紳士。但是我對他的感覺,僅限于此。他后來終于去了上海,我不久也離開南京。我走的時候,他媽媽把他的新電話號碼留給了我,用滿是遺憾的語氣跟我說: “我家那傻兒子讓我告訴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去上海找他?!?/span> 我后來不止一次去上海,但一次也沒有聯(lián)系過小陳。有些人,更適合相忘于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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