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唐代前期的山水畫,正式談論之前,對于唐前山水繪畫的發(fā)展似應回顧一下,作一先期的認識和了解。 在我國繪畫發(fā)展演進的歷史中,山水畫的萌發(fā)滋長比起人物畫來,時間顯得晚很多;從現(xiàn)有流傳存世的畫跡看來,漢代時這類題材才出現(xiàn)在繪畫中。近世出土屬于漢代的墓室壁畫和畫像磚中,可以看到一些稚拙簡單的山石樹木,其性質只是附屬于人物畫的襯景物而已,堪稱后來山水繪畫的由來。魏晉之世,受到崇尚自然的道家思想的影響,與文人愛好田園林泉生活的啟發(fā),以山水樹石作為題材的繪畫應運而興,雖然仍舊與人物畫結合為用,但是也開始了以山水當作主題的創(chuàng)作,首開風氣并樹立體例的一人,是為顧愷之。當時這類作品頗見流行,其形貌據張彥遠見過作品后形容,是“其畫山水,則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此后的南北朝,這一新興的山水繪畫順勢發(fā)展,受到文人階層的大力推揚,思想蓬勃,技藝迅速成長,創(chuàng)作日趨完善,尤其是在畫中境界營造的遼闊遙遠方面竭力追求,迄至晚期已是體法俱成、規(guī)模初具。畫史記載,此期間善畫這類題材的畫家頗有人在,作品也有相當突出的表現(xiàn),如南梁的蕭賁,就“曾于扇上畫山水”,有“咫尺內萬里可知”的境地,可說山水畫在那時已初具規(guī)模。 接下來的隋代,政治上完成南北政權的統(tǒng)一,文化上更展現(xiàn)總結六朝文藝大成之局面,繪畫活動方面表現(xiàn)得十分熱絡。山水繪畫在前朝形勢上繼續(xù)開展,然而因為當世盛行宮殿樓閣興建,于是許多畫家甚至有的本身就是建筑家,嘗試將這些新興東西作為題材引入繪畫中,使得原來的山水畫發(fā)生變化,產生一種結合臺閣建筑、山石、樹木等素材的繪畫新形式,出現(xiàn)所謂的臺閣山水畫體。這種臺閣建筑與人物活動或生活情景結合的繪畫,風行一時,當世一些畫史著名的畫家,如展子虔、董伯仁、鄭法士、閻毗等人都擅長這類繪畫,能以人物或其他各種素材結合創(chuàng)作這種山水,而且各自展現(xiàn)自我的特色。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對于這些畫家所作這類作品有作評語:指展子虔是“觸物留情,備皆妙絕,尤善臺閣人馬,山川咫尺千里”;鄭法士是“玉石豪華,飛觀層樓,間以喬林嘉樹,碧潭素瀨,糅以雜英芳草,必曖曖然,有春臺之思,此其絕倫也”;董伯仁是“樓臺人物,曠絕今古,雜畫巧瞻,高視孫(尚子)、田(僧亮)”。隋代山水繪畫的面目,由于時代遙遠,當時畫家作品幾近完全失傳,難得幸存一件保存到今,堪供管窺一斑。 展子虔《游春圖》局部 這件絕無僅有的隋代山水畫,就是展子虔的《游春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為高頭短卷,絹本,高43厘米,長80.5厘米,青綠著色畫法。有關這卷畫跡,因為畫幅前裱綾上有宋徽宗瘦金書題簽《展子虔游春圖》,另有徽宗內府鑒藏璽“宣和”“政和”、南宋賈似道收藏印“悅生”、元大長公主收藏印“皇姊圖書”等,以及元馮子振、趙巖,明宋濂、董其昌等人題跋,過去多認為是件流傳有緒的重要畫跡。然而歷來對于它的真實性也存在不同的看法。宋末元初收藏家兼大鑒賞家周密,在他所撰《齊東野語》中記載,認為這畫是件南宋初內府官搨的摹本;至于其他說法,有的認為是晚唐作品的仿作;有的甚至認為應是明人的作品。但是從畫作外表看來,過于成熟的筆墨技法不像唐前畫家所有,而青綠設色的面目又似接近唐代中期的畫法。另外,通幅繪畫透露出一份古拙的趣致,時代也不至于太晚。綜合看來,應該正如周密所說, “南宋摹本”較為接近事實。 展子虔《游春圖》局部 但是就如前面提到,即使是摹本,但在形貌上應該保有相當程度接近原畫,所以仍有作為考察原作品的價值。這件畫作古拙中透露出一種著力寫實求真的情味。繪畫的內容,描繪陽光和煦下的春天大地,極目遠眺遼闊的江水郊原,水波蕩漾,堤岸宛曲,遠岑呈黛,白云回繞;花樹芬芳的草地上,到處是游賞美景的士人,或策馬馳騁,或駐足憑眺,或笑語歡談,畫面營造出一片春光明媚、歡樂喜悅的情景,帶給人有如親臨其境的感覺。再說從作品繪畫面貌看來,確實與畫史形容展子虔山水畫面目,“觸物為情,遠近山川,咫尺千里”的情狀相當接近。展子虔的這件作品具有的意涵與啟示,歸納有下:一、畫中表現(xiàn)出一種極力追求模擬自然景色的意圖。二、畫中營景造境,趨于理想化。三、展現(xiàn)山水繪畫在于營造人和自然的和諧。四、追求畫中表現(xiàn)不同物體形象的深刻化合理性。五、確立了青綠山水畫法模式,所以過去有人將它視為唐代青綠山水之祖。 由于唐代前期緊接隋后,繪畫發(fā)展銜接,甚至有的畫家直接進到唐代。因此前期的山水畫法,仍然保有隋代模式,殆無疑義。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山水樹石》中,言及唐初山水畫形貌,就說道: 國初二閻(立德、立本),擅美匠學;楊(子華)、展(子虔)精意宮觀,漸變所附。 意謂著唐代前期的山水畫,還是和隋代情形一樣,流行著以臺閣宮殿搭配山石、樹木結構為主的畫體。至于這類山水畫法形貌,書中也加以形容,為: 尚猶狀石則務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繪樹則刷脈鏤葉,多棲梧、苑柳,功倍愈拙,不勝其色。 展子虔《游春圖》局部 顯示當時山水畫的面貌。無論山石、樹木的畫法,都是刻意經營,精心刻畫,似乎還沒有完全脫離魏晉、南北朝流風遺緒,只是技法方面進步,布景經營構圖繁巧,用筆刻畫更趨精工,敷施顏色更為秾麗厚重,作品呈現(xiàn)工繁事拙、色掩于形的情形。這種情形到了稍后始有改善。 唐代前期山水畫的發(fā)展,由于仍舊處在佛道宗教、人物繪畫的陪襯地位,罕見單獨主題作品出現(xiàn),能畫這項題材的幾乎都是佛道、人物畫家兼工,而且人數(shù)甚少。后來佛畫中經變圖逐漸增加,因應繪畫內容題材的多樣而復雜,畫家不能兼善多能而難以勝任工作,于是畫家旁習山水的人數(shù)也逐漸加多,早期能畫山水的多是佛道、人物名手兼工,即是明證。而且這種情形愈到后來愈益明顯,即使是后來的山水名家吳道子。 著名畫家 這一時期繪畫山水的畫家,由于時值佛道鬼神、人物圖像畫昌盛,畫家多數(shù)競向投入這些方面的創(chuàng)作,對于仍居佛畫、人物畫襯景的山石樹木,能夠繪畫的畫家為數(shù)也不多,而且其中多數(shù)為擅長佛道、鬼神畫、人物畫等畫類畫家兼工。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記敘兩京及外州寺觀畫壁,其中所記畫跡題為山水作品而作者屬于唐代前期,僅見閻立本畫《山水樹石》壁畫一鋪而已;另是記敘畫家中,有擅長佛事、鬼神畫的畫家陳庭、王韶應、張法受等人,在他們專長的佛像、鬼神畫外兼能畫山水;另是擅長圖像、寫貌的曹元廓,武后于東都鑄造九鼎,曾授命他在其上繪畫九州山川、物產形象,而名噪一時。 唐代 閻立本 北齊校書圖(部分)設色 美國波士頓美術博物館藏 左右劃動瀏覽大圖 至于畫史記敘以山水畫或與此相關聯(lián)的繪畫,受到推崇而享譽于時的畫家,僅得二三人而已。 檀智敏,事略見于《唐書·藝文志》《后畫錄》《歷代名畫記》《唐朝名畫錄》《畫拾遺》等書。他的籍里、生卒時年均不詳?;顒訒r間約為國初至太宗貞觀間,曾官至振武校尉。為人善繪畫,長于“屋木樓臺”,師法董伯仁,時人稱為“檀生”。僧彥琮評其畫藝,形容為“棟宇樓臺,陰陽向背,歷觀前古,獨見斯人”;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記述,也說他“屋木樓臺,出一代之制”。由此可知他選擇當時流行的臺宇樓閣題材作為專攻,終成絕藝,得享高名。又當時有鄭儔其人,師學于檀,同樣以善畫屋木樓臺,享名于世。 檀智敏的作品傳世,僅見《游春戲藝圖》一件,早已不傳。 上述二人,所畫應該是承繼隋代流行的宮殿臺閣畫類,這類題材后來一直盛行唐代不衰,甚至發(fā)展后來脫出山水畫,而另成立“界畫”一種,蔚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門科之一,他們的作品實有引領風氣之先的作用。 展子虔《游春圖》局部 王陀子,事略見于《歷代名畫記》《唐朝名畫錄》《畫拾遺》《李德裕傳》等書。他籍里時代均不詳,唯《歷代名畫記》中引用竇蒙批評其畫的評語,是知應早或同時于竇蒙,則至遲為高宗、武后時人。書中推崇他善畫山水,形容其畫藝,“幽致峰巒,別成一家;絕跡幽居,古今無比”,意謂他的山水畫能夠自立面貌,善于創(chuàng)作云罨冥暗的峰頂山巒,營造人跡罕至的幽邃秘境,令觀者能夠感染畫中的氛圍,引發(fā)聯(lián)想與遐思,自古以來無人能比。因此世人談論山水畫,而有“陀子頭,道子腳”的稱謂。就是將他和晚后也善畫山水的大畫家吳道子,二人作品作一比較,認為他的山水畫最擅長繪畫峰頂山頭,吳道子則善作山底的危巖峻石,各擅勝場。由此也可見出他山水畫相當杰出,廣受世人的喜愛與歡迎。 可惜的是,這位前期頗具聲名的山水畫家,他的作品早已不傳于世,后人無從得窺他獨特的藝術風貌。 至于其他能夠兼畫這項山水畫的,都是少數(shù)佛道、鬼神畫家,有王韶應、何長壽、張法受、曹元廓等人,這也正說明佛、道畫家必須具備的多能廣藝。 存世畫跡 唐代前期著名山水畫家的作品,過去便早已不見傳世。幸賴近世考古出土文物,在發(fā)掘出土的唐代繪畫遺物中,從其他類繪畫作品里發(fā)現(xiàn)一些性質上可以歸屬山水畫成分的東西,也就是附屬于人物畫配景的山石、樹木、山嶺等,雖然算不上正式的山水畫作品,但是基本上畫法相同,可以由此解析其繪畫結構的思想和觀念,進而探討以認識這時期山水繪畫的部分情形。 展子虔《游春圖》局部 前節(jié)介述人物畫中,談到近世出土唐代墓室壁畫,其中最具規(guī)模的有懿德太子墓、章懷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如章懷太子李賢墓室壁畫中,在所繪仕女游賞風景、仕女觀看飛鳥捕蟬、人騎出行狩獵等畫面內,都可看到不少襯景的樹木、石塊,樹木畫得頗為寫實,石頭的形態(tài)也生動有致。十分難得的,在懿德太子李重潤墓室壁中,還可看到一處已具有組織形式結構的山石畫面。這鋪繪畫著人物、闕閣和山嶺的繪畫,使人實際認識到隋唐臺閣山水畫的模樣,畫面前方是高聳雄偉的臺殿,后面則是整片山嶺巖石樹木,組合結構而成的一幅山巒連亙、峰嶺層疊交錯的景象,畫法整飾嚴密,頗見巧思。而山石畫法,純用粗重剛直的墨線勾勒輪廓面塊,不作皴紋,有的部分敷施石綠、石青顏色,有的則僅用深淺的墨色與留白來表現(xiàn)石塊的立體,石頭能夠充分顯露出堅實的質感;再是山形石塊的分割組合、勾搭連屬,在錯綜復雜中順向有序,氣脈通貫,層次分明,刻畫那嶙峋嵯峨的巉巖峭壁,顯得氣象崢嶸而雄奇,重疊的巉巖山石間再插置樹木以分隔出層次。整面繪畫看來,雖然不足與后世山水畫相比,但是技法純熟,意匠深遠,理念寫實,表現(xiàn)自然景物頗能掌握物體的質感和趣致,畫法和構圖上都呈現(xiàn)十分進步的思想。石與樹木原為構成山水畫的基本要素,其個體畫法基本上也能反映山水畫整體結構的部分情形。由于這鋪繪畫不是以山水主題構圖的作品,這些零星部分的畫法不足代表完整山水畫作品呈現(xiàn)的藝術性,但是舉一反三,仍然可以以此來想象整體作品可能的形貌。上述壁畫中的這些樹木和山石繪畫,其呈現(xiàn)成熟嚴謹?shù)漠嫹ê屠L畫形式,為我們提供了實證,可以據以分析與推測,推斷唐代前期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已經相當進步,具有很高的審美欣賞性,自不待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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