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楓 寫詩的人,是天下最勇敢的一群人,因為詩本質(zhì)上是一種“袒露”的藝術(shù)。在紛繁的隱喻、意象、修辭和敘述之下,總能觸摸得到詩人自己那一顆怦然跳動的心,散發(fā)著來自肺腑的溫熱腥氣,與這世界聲氣相求,歌呼唱和。這唱和中有溫柔綿密的爭取,有深遠艱澀的求索,也有向隅難言的憂憤,和貫穿生命的漫長告別。一切謊言、偽裝、夸張和矯飾,都不得入侵詩歌的領(lǐng)地。詩因此成為一門天真而深刻的技藝,非赤子之心不能得,非滄桑之后不能語。血肉之軀于常人則為鎧甲,求其愈鈍;于詩人則為“經(jīng)世”之感應(yīng)器,每個毛孔都保持著打開的姿態(tài),風霜可染,雨雪可侵,詩人有的是赤膊上陣,照單全收的一腔孤勇。 寫詩的人,也是天下最嚴厲的一群人,因為詩同樣是一門“剔除”的藝術(shù)。慣性的說辭、俗套的傳播以及時髦的翻譯體總在無孔不入地滲透我們的寫作。我常常想,漢語詩人要對“歐式絮叨體”、“維多利亞式泛濫抒情”保持足夠的警覺。一首詩中,總有要上下打通的七寸要害、隱秘機關(guān),但在飛起臨門一腳之前,詩人卻不得不踩在日常語言的沉渣碎屑上。在雙腳和大地之間,永遠橫亙著這一層令人心碎的隔斷,稍有懈怠或不慎,就難免腳底打滑,力道盡失。日常語言的松散瑣碎、油膩綿軟、似是而非,構(gòu)成了“詩奔向詩“途中的路障。只有奮力撥開表層枝葉,甚至剪除一切“可有可無”之物,才能讓深處那潔凈清白、說一不二的語言之骨得見天日。 寫詩的人,又是天下最“博愛“的一群人,因為詩終究要吞吐天地靈氣,吸納四方滋養(yǎng),才能長出一身豐腴骨肉。好詩有繽紛的內(nèi)里,每剝開一層有一層的驚艷,每剝開一層也有一層的悲憫。詩人之眼總能穿透尋常物事,見其體內(nèi)被凝固、被封鎖的靈魂,有與人同樣的掙脫、袒露、長歌當哭的欲念。詩中的主體與客體,“言志“與”格物“之間無需清晰的界限,反而在彼此關(guān)照中更見天地與眾生。正因為有對尋常事物的體恤,太陽底下才能日日有新事,詩人筆下才能時時有新意。這詩意沖破形形色色的軀殼,在每一個出其不意的瞬間撞擊人心。 本時代的漢語詩歌,在我個人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中,似乎比同時期的英美詩歌更顯深刻和凝練。過去的二十年里,在一個相對更為開放和平穩(wěn)的生存環(huán)境中,漢語詩人們得以有更多靜觀、反思、選擇和中外交流的機會。我希望,漢詩外譯能迎來一次八仙過海的大繁榮。而譯詩,是一種“再造“。脫胎于唐詩宋詞的漢詩語言,天然具備更高的密度,更為精煉,更為緊襯。中式審美講究字字珠璣,飽滿圓潤,如落玉盤。相比之下,英文以邏輯清晰為本源和要務(wù),凡修飾限制、主從歸屬、轉(zhuǎn)折連接處,多半要交代清楚,含糊不得。如何讓譯詩“繃緊”,此為挑戰(zhàn)之一。其次,中文有抑揚頓挫,高低起伏,英文有唇齒并用,長短音交織,重音錯落有致,元音輔音開闔自如,別有一番纏綿不盡之意味。如何借鑒,此為挑戰(zhàn)之二。此外,東方審美含蓄細膩、靜水深流的特質(zhì),再加上好詩特有的氤氳繚繞,無形可依、卻又無孔不入的力量,要求譯文從技術(shù)層面脫身出來,呈現(xiàn)整體的精神氣韻和美學(xué)氣息,此為挑戰(zhàn)之三。此三大挑戰(zhàn)——密度、聲調(diào)、氣息——一旦攻克,漢詩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將大大提升。 (本文發(fā)表于《紅巖》文學(xué)雙月刊2020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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