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名

要講才女左棻，當(dāng)從左思說起。

熟悉潘安（潘岳）的人都知道，他倆就好比東施和西施。效顰捧心自然被人嗤笑，“效岳游遨”的左思更是遭到了老中青一眾女子“共亂唾之”的惡待。別提有多憋屈了。

的確，在魏晉那個看臉的時代里，左思和妹妹左棻，理論上都不是時人追捧的偶像，但前者卻因《三都賦》而制造了“洛陽紙貴”的明星效應(yīng)，后者也因長于詩賦而被晉武帝司馬炎納為后妃?？梢姡咸烊舨唤o臉，才華也能當(dāng)飯吃。

所以說，左棻雖是個無鹽女，卻也不會慘無出路。

人總說，“娶妻求賢”“承恩不在貌”，然而，重才不重貌的皇帝，到底有幾多呢？左棻能被一個后宮佳麗逾萬的皇帝接進(jìn)宮去，運(yùn)氣委實(shí)不壞。并且，哥哥也因之得福，做了秘書郎，全家還遷了洛陽，做了皇親國戚。這也是祖墳冒青煙了。

準(zhǔn)確地說，左思在此前已經(jīng)有了才名，所待的不過是因名而仕的好結(jié)果，而左棻閨中文名的傳揚(yáng)，則助推了哥哥的仕進(jìn)之路。

他們本不是洛陽人。

據(jù)載，左思字太沖，左棻字蘭芝，他們是齊國臨淄（今山東淄博）人?！稌x書》中稱，“左貴嬪，名芬”，但在出土墓志中，“芬”字作“棻”。

兄妹倆的父親左熹，曾擔(dān)任過朝殿中侍御史。從起點(diǎn)上來說，他們不算高，但也不算低。

曾有一則逸聞，是說左熹教子的。

今人常戲語：“上天是公平的，給你丑陋的外表，也一定會給你低智商，以免讓你顯得不協(xié)調(diào)。”

這話擱左思身上倒挺合適。他呢，生得不好就罷了，悟性也不算高。您看，學(xué)書法沒慧根，那就學(xué)彈琴好了，可左思對琴藝也明顯不感冒，怎么練都是曲不成調(diào)。

好在，耐心的父親發(fā)現(xiàn)，兒子性格內(nèi)向、多思易慮，這樣的人適合學(xué)什么呢？無疑是文學(xué)。后世心理學(xué)上，將人的氣質(zhì)分為多血質(zhì)、黏液質(zhì)、膽汁質(zhì)、抑郁質(zhì)這四大類，與之對應(yīng)的性格，分別是靈活性高、緩慢穩(wěn)健、敏捷暴躁、孤僻優(yōu)柔的，照史載看來，左思明顯屬于黏液質(zhì)與抑郁質(zhì)的綜合體。

左棻的性格應(yīng)與哥哥相仿，但從她后來她時常“受詔作愁思之文”，完成皇帝的命題作文一節(jié)來看，大概她還具有多血質(zhì)、靈活性高的特點(diǎn)。否則，史書上便不會留下“帝重芬辭藻，每有方物異寶，必詔為賦頌”的記載，左棻也更不會因“言及文義，辭對清華”，而得到“左右侍聽，莫不稱美”的贊語。

在父親的激勵下，左思勤學(xué)多年，漸漸有了一些文名。奈何他因?yàn)樾邼谠G，不好交游，粉絲總也漲不起來。我猜，左思性格如此，除了他因貌而生的自卑心理，也應(yīng)該有“天賦不夠，努力來湊”的原因。

試想，與人交游之時，沒有捷才如何能服眾？

讓左思名聲大振的《齊都賦》（全文已佚），花費(fèi)了他一年光陰；之后的《三都賦》更耗去了他十年時間。同樣是嘴笨，比起漢賦四大家之一的司馬相如，左思的作賦速度實(shí)在無法與之相提并論，反倒“龜速”如后世的“苦吟詩人”賈島。

可以想象，左棻之貌即便不比哥哥上個臺階，但她在文學(xué)上的天賦也比哥哥好得多，《晉書》里說得很清楚，“芬少好學(xué)，善綴文”嘛。

寫完被譽(yù)為“妃白儷黃，備極工妙”的《齊都賦》，左思還想為魏吳蜀三都寫一篇賦。正在醞釀之時，他們突然接到一道旨意——今上聘于左棻。宮闈

在民國蔡東藩的《兩晉演義》里，第三回便講了“楊皇后枕膝留言，左貴嬪攄才上頌”的故事。其中說，“左棻得兄教授，刻意講求，仗著她慧質(zhì)靈心，形諸歌詠，居然能下筆千言，作一個掃眉才子。武帝慕才下聘，左思只好應(yīng)命，遣芬入宮，更衣承寵，特沐隆恩?！?/p>

應(yīng)該說，皇后楊艷還在生時，司馬炎勉強(qiáng)算是個合格的丈夫。

這也難怪，楊艷的祖先曾有四世皆位列三公，自己又賢惠美麗，兼善書法、女紅，司馬炎早在做世子之時，便歡天喜地地聘娶了她。

楊艷深得寵幸，說是“萬千寵愛于一身”也不為過，她與司馬炎共育了三子三女。不過，時人也都知道，他們的皇帝還是個妻管嚴(yán)。受禪之后不久，晉武帝打算廣選良家女子，來充實(shí)后宮，但楊艷妒心很重，揀選之人都不怎么標(biāo)致。后來的漏網(wǎng)之魚胡氏，只是個例。

清  孫璜  人物圖

“禍兮福之所倚”，這話擱左棻身上，一點(diǎn)不假。

司馬炎之所以選中她，除了有“慕才下聘”的原因，很可能也有皇后的“攛掇之功”。畢竟，有才的女子多是清傲不爭的，況說，她又無貌可爭，可憑可倚的不過是才華，把這樣的人放在后宮里，皇后自然比較放心。

“更衣承寵，特沐隆恩”，幸運(yùn)的繡球砸中了左棻，不管怎樣，她也不會毫無所動。

沐著皇恩，左棻入了宮。遺憾的是，如史載和演義中所言，“可惜她姿貌平常，容不稱才，武帝雖然召幸，終嫌未足，因此得隴望蜀，復(fù)欲廣選絕色女子，充入后庭”。

我們都知道，甭管文藝女的姿貌如何，她們的心思都較為細(xì)膩浪漫。而對左棻而言，入宮侍于君前雖是好事，但因才見幸因貌遇冷的遭遇，卻不可能不讓她心生怨艾。

《晉書》中稱左棻“體羸”。弱柳扶風(fēng)的女子，如是貌美尚可一觀；若其貌不揚(yáng)，落在皇帝眼中不被憎厭都很困難。因此，新鮮勁過了的皇帝，給左棻的待遇只是“常居薄室”。

想想看，詩人的身份，才女的名聲，讓左棻因禍得福；粗陋的姿貌，多病的身體，卻也讓她福而轉(zhuǎn)禍，這真令人不得不感嘆命運(yùn)的吊詭。

可不管怎么說，幸了還是幸了，名分還得有，面子上還得好看。于是，在泰始八年（272年）時，左棻被封為俢儀。

一個被妒妻管制的男人，骨子里其實(shí)還是好色荒淫的，否則后來他便不會成為“羊車望幸”典故中的男主角，所謂“空穴來風(fēng)，未必?zé)o因”，在此，我們且拋去《晉書》中黑化司馬炎的成分，也能想見他無從壓制的本性。

宮闈里那些中人之姿的后妃，好好捯飭捯飭，尚有一定的美色，而這些東西，左棻是沒有的，那么她憑什么來爭取她在宮中獨(dú)一無二的地位呢？

左棻曾為楊皇后寫過“經(jīng)緯六宮，罔不彌綸。群妾惟仰，譬彼北辰”這樣的稱頌之作，由此可以看出，她在失望之余，也很快認(rèn)識到自己的優(yōu)勢所在，雖然終生無寵，卻也能“以才德見禮”，在皇帝皇后跟前刷刷存在感，不致被晾成魚干。

這才，便是學(xué)兼文雅；這德，便是行止有儀。

以文人賢士為侍從，可顯得皇帝惜才愛民，這個道理誰都懂。就拿唐玄宗來說吧，他雖不覺得李白是個“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人才，但也需要他寫點(diǎn)《清平樂》一類的詩文，來點(diǎn)綴盛唐之升平。

其實(shí)，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坐標(biāo)，懂得自己的價值。

左思很有價值，因此苦心創(chuàng)作《三都賦》的他，很快被太子妃賈氏集團(tuán)吸納進(jìn)去，成為“金谷二十四友”中的一員。要知道，這伙子人幾乎可以代表西晉文壇的最高水平。

左棻，亦有她的價值，那就是，以才見容，作皇帝的御用文人、文學(xué)擺設(shè)。

既是皇帝的女人，進(jìn)了宮，便沒有再出去的道理，像李白那樣被“賜金放還”？難度太大！于是，抱定“既來之則安之”想法的她，也安心而聽話地“制造”了許多諸如《離思賦》這樣的“定制產(chǎn)品”。

司馬炎對此很是滿意，因?yàn)闂罨屎笤谔┦际辏?74年）病逝了，而他并不工于文辭，滿腹的愁情無以為表，便命他的“秘書”速速代勞。這篇四百字的短賦，悱惻哀婉，動人之至。

然而，他卻未必能察覺到，“骨肉至親，化為他人，永長辭兮”這樣的話，也是左棻“假公濟(jì)私”，說給自己和哥哥聽的呢。

“懷愁戚之多感兮，患涕淚之自零”，她是孤寂的；“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這種孤寂是會在幽夜里，暗自燃燒的。

燃得久了，心，也就灰了。晚景

千年后，錢鐘書倒是讀懂了她，故此評曰：“宮怨詩賦多寫待臨望幸之懷，如司馬相如《長門賦》、唐玄宗江妃《樓東賦》等，其尤著者。左棻不以侍至尊為榮，而以隔'至親’為恨，可謂有志。”

這種懂得，是很難得的?？梢舱蛩抉R炎不懂左棻的志，很快給左棻升了職——貴嬪。世稱左棻為“左貴嬪”，便是這么來的。

身份的驟升，多少還是會令人眼紅的，何況是在以傾軋虞詐見稱的宮闈之中呢？一首《啄木鳥》，多少也暗表了她的無奈心酸，與淡泊執(zhí)守。

“南山有鳥，自名啄木。饑則啄木，暮則巢宿。無干于人，惟志所欲。性清者榮，性濁者辱。”

啄木鳥很丑，但卻于人有益，于名無欲。很顯然，她這是在寄情抒懷，緩慢卻堅定地說，她從來沒想爭，也從來不會爭。

誠如《道德經(jīng)》中所言，“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但能讀懂左棻心意的女子，想必對她的戒心也會融去幾分；只可惜，司馬炎是不懂她的。

左思自然是懂妹妹的，他對她思念非常，故寫詩道：“自我不見，于今二齡”，他又說，“仰湛參商，沉憂內(nèi)塞”，以參商的意象來抒發(fā)兄妹之間，此出彼沒互相暌隔的慘況。

左棻也在《感離詩》中回道：“自我離膝下，倏忽逾周期……何時當(dāng)奉面？娛目于書詩。何以訴厥若？告情于文辭！”

她所說的“娛目于書詩”，確是實(shí)情。滿腔的郁憤，不獨(dú)李白會有，她的生活素來與情好歡娛無涉，如不將深心的感受凝注成文，不會將身子憋壞的么？

在楊皇后去世之后，司馬炎續(xù)娶了另一個楊氏，這固然是因楊艷為保家世和太子之位的哀告，但卻也有楊芷貌美如花的因素在里頭。

不過，司馬炎對她的感情并不深厚，她也沒有能力絆住他廣納美人的腳步。但這些事都與左棻無關(guān)，因?yàn)樗恢睙o寵，卻也一直有著自己不可被替代的價值。

左棻的價值，還在于她不僅會寫應(yīng)詔之作、“愁思之文”，還能為歷代女子高唱贊歌。

《狂接輿妻贊》《齊杞梁妻贊》《孟軻母贊》《班婕妤贊》……她為她們立傳稱頌，也為自己一澆塊壘?！澳凶鹋啊钡年惛^點(diǎn)，她是不贊同的。她的思想有超前的意識。

可惜，接輿妻懂得丈夫無心出仕的操守，左棻懂得接輿妻隱姓易名的用心，而司馬炎卻不懂得欣賞左棻人淡如菊的貞麗。

重其辭藻，“每有方物異寶，必詔為賦頌”，在他看來，便已是一種尊重和恩賞了。

色欲終于掏空了司馬炎的身體，繼位的白癡皇帝司馬衷，是降不住狠毒丑惡的賈皇后，和權(quán)欲熏心的諸侯王的。西晉就這樣一天天地敗亂下去，終于日薄西山。

沒人關(guān)心左棻的深宮晚景。

以才德見禮，那是司馬炎的事，與他賈后和諸王何干？甚至是，與西晉的敵人也沒有關(guān)系。

永嘉五年（311年），匈奴劉曜在攻滅洛陽時，將司馬衷的新皇后羊獻(xiàn)容強(qiáng)納入宮。我想，如果他在后宮尋見了左棻，估計也不會怎么在意。

當(dāng)然，彼時，左棻已經(jīng)離世了，我的猜想許有臆斷的成分。

歷史上的左棻，死于永康元年（公元300年）。

在被世人遺忘的華麗深宮中，她寂然地去了。死后，她葬于峻陽陵西徼道內(nèi)，其墓志的志石極小，僅容四行三十九字，而這三十九字中，則鐫刻著她的一生悲喜，一世蕭索。

左棻墓志拓片，出土于民國十九年（公元1930年）洛陽以東偃師縣

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唯有哥哥痛不欲生，為之寫下椎心泣血的《悼離贈妹詩》。

“稟天然之貞勁，經(jīng)嚴(yán)冬而不零”，左棻曾在《松柏賦》中，這般自述其志。有著松柏之姿的她終于還是凋零于殘忍的時光中，但史卷卻憐憫地記取了她的故事。

也曾輝煌，也曾落寞，在走向深宮的那一刻，誰能預(yù)知日后的福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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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靈犀無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