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京劇念白（本文主要指韻白）及唱腔的字音，與京韻大鼓、評劇所采用的純北京音有明顯的不同，這是由京劇形成的歷史淵源決定的。眾所周知，作為國劇的京劇本不是土生土長的北京地方戲，二百年前“四大徽班”進京，在徽調(diào)（二黃）、漢調(diào)（西皮）結(jié)合的基礎(chǔ)上，吸收融和了北昆、梆子的營養(yǎng)，逐步脫胎形成了京劇。所以，京劇既不是北京的地方戲，也不是幾個地方戲的簡單組合，稱之為國劇實在是恰當不過的。在京劇形成的同時，也建立了京劇本身的語音系統(tǒng)，其中既有京音的成分，又有皖音、湖廣音，并參照了昆曲的“中州韻”，但也同樣不是幾種方言的簡單混合，而是成為京劇有別于其它戲曲劇種的主要標志的“京劇語音系統(tǒng)”。通常人們所說的“京劇姓京”、“京劇要用京字京韻”，這里的“京”應(yīng)當理解為“京劇”的京，“京劇語音系統(tǒng)”的京，而不是“北京”的京。

人們都承認京劇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藝術(shù)，甚至公認為國寶，但對京劇的語音卻不乏微詞，如認為京劇的語音與普通話差別太大，觀眾不容易聽懂等等。于是有不少人主張并開始實行取消“上口字”、“尖團字”，試圖讓京劇的語音向普通話靠攏。應(yīng)當說有上述主張或行動的人們都是出于振興京劇的良好愿望，試圖使京劇能適應(yīng)更多的觀眾，但對京劇作如此傷筋動骨的整容，無異于削足適履，反而損傷了京劇。

筆者認為人為的改變傳統(tǒng)京劇的語音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如前所述，京劇并非北京的地方戲，也不是幾個地方戲的簡單組合，它有屬于自己的有別于其它戲曲的語音系統(tǒng)，正如我們不能因為全國大多數(shù)人聽不懂廣東話而要求粵劇改用普通話一樣( 地方戲曲改用普通話也有過先例，如上?；挠闷胀ㄔ捄笞兂闪缩磕_的相聲，原來那些用上海方言的噱頭蕩然無存 )，也沒有必要以有人聽不懂為理由，對公認為優(yōu)秀的劇種——京劇開刀，改變它久已形成的、成熟的語音系統(tǒng)。 

漢語音是由字的聲、韻、調(diào)組成的。調(diào)指聲調(diào)，分作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共四聲，我們首先來探討有關(guān)四聲的問題。中國戲曲唱腔的特點是唱腔旋律要服從字的四聲調(diào)值變化，即因字設(shè)腔，不像一般歌曲那樣可以用同一段曲譜唱三、四段不同的唱詞，有些字的四聲調(diào)值難免屈從曲譜的旋律而被迫移位。不同的方言有不同的四聲調(diào)值，例如同為陰平的“媽”字，北京音是高平調(diào)，魯西南方音卻是降升調(diào)讀如北京音的“馬”；又如同為陽平的“陽”字，北京音是高升調(diào)，魯西南方音卻是全降調(diào)讀如北京音的“樣”。正是由于不同方音四聲調(diào)值的不同，使得不同地方戲的唱腔特色各不相同，人們憑借唱腔就可以識別劇種。京劇的四聲調(diào)值受湖廣音影響較大（隨時代的變遷逐漸融入部分京音），京劇唱腔的旋律也主要受湖廣音四聲調(diào)值的制約。如果要求京劇語音全部改用普通話或北京音，不僅念白沒有京劇味了，唱腔也會變成評劇、京韻大鼓而不會是京劇了。有人說，京劇現(xiàn)代戲不是已經(jīng)用普通話代替了傳統(tǒng)京劇的語音嗎？不對，事實上成功的現(xiàn)代戲唱腔中雖然摻入了較多京音，但不可能不保留一些湖廣音的調(diào)值，不然就不會有京劇味。

我們不妨分析幾個實例：《紅燈記》李玉和著名唱段“臨行喝媽一碗酒”中,“一”應(yīng)讀去聲,京音為全降調(diào)，“酒”屬上聲, 京音為降升調(diào), 但在唱腔中卻按湖廣音調(diào)值分別為低降調(diào)和高升調(diào), “一碗酒”唱出來像普通話的“以完究”。類似情況,“鳩山設(shè)宴和我交朋友”的“設(shè)”、“友”,“會應(yīng)酬”的“應(yīng)”、“酬”和“風雪來得驟”的“來”等都采用了湖廣音的調(diào)值,,聽起來分別像普通話的“舍”、 “優(yōu)”、“影”、“丑”和“賴”。就連采用京音最多聽起來像歌曲的鐵梅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中也仍保留了如“數(shù)不清”的“不”（讀似京音“補”）、“還要親”的“要” （ 讀似京音“咬”）、“奶奶”的（前一個）“奶”（讀似京音“陰平”調(diào)

值）、“齊聲喚親人”的“齊”、“喚”、“人”（分別讀似京音“氣”、“環(huán)”“任”）、“都有一顆”的“有”、“一” （分別讀似京音“又”、“移” ）等多個字，依舊采用湖廣音調(diào)值。

猜想唱腔設(shè)計者不是不想全用京音，只是他不可能做到，因為他還沒忘記是在設(shè)計京劇的唱腔，要想姓京（京劇之京），就不能太離譜——京劇語音系統(tǒng)之譜。 

李少春是一位勇于革新的藝術(shù)家，但他十分珍惜傳統(tǒng)的東西，生怕被那些不懂裝懂而瞎指揮的人破壞掉。據(jù)吳祖光先生說，當初拍攝《梅蘭芳舞臺藝術(shù)》電影片時，李曾問吳“老生是掛髯口還是粘胡子？”可以想象當時著名藝術(shù)家也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小慎微地接受改造的窘?jīng)r。他一度主張取消“上口字”是不是為了表現(xiàn)進步的無奈之舉尚不得而知。但盡管如此，他在現(xiàn)代戲《白毛女》中卻義無反顧地堅持保留了韻白，雖然“上口字”取消了，四聲調(diào)值卻依然是按湖廣音規(guī)律的，給我們留下了現(xiàn)代戲有韻白的范例（筆者還見到言少朋先生在自編現(xiàn)代戲《劉介梅忘本回頭》里用過韻白）。 

京劇音配像《白毛女》選段 錄音主演：李少春飾楊白勞 （配像：李浩天）

下面再來談?wù)劇吧峡谧帧?、“尖團字”,這只關(guān)系到字的聲（聲母）、韻（韻母）問題。[注：人們把京劇中讀音的聲母或韻母與普通話（京音）不同的字通稱為“上口字” ，例如：普通 話中主（zhu）、街（jie）、初（chu）、京（jing）在京劇中作為“上口字”要分別讀作 zhü ( 之雨切)、jiai（基衣哀切）、cu(音如“粗”)、jin(音如今)。在“上口字”中有一類在普通話中聲母是 j、q、x 的字，如果聲母分別改為 z、c、s 則稱為“尖字” 如，“箭” （zian）、“小” （siao）、“千” (cian)等；如果聲母仍為 j、q、x 不變則稱為“團字”，如“見”(jian)、“曉”(xiao)、“牽”(qian)等。]  

上口字除了有（非北京的）方音的因素外，還有便于發(fā)音（上口）和為了合轍兩個存在的理由。例如《武家坡》“一馬離了西涼界”一段用的是“懷來”轍,“界”字必須上口讀“jiai” 而決不可讀成“jie”，否則，不僅翹了轍，還不好發(fā)“導板”結(jié)尾的高音。又如小嗓唱類似“自那日”的“日”，按上口字韻母為 i（衣），容易發(fā)音，若不上口按京音唱則很難拖腔。上口字與京音有差別卻與某些方音很相近,例如在膠東話中“如”、“主”的韻母為ü（于），“知”、“吃”的韻母為 i（衣），與京劇上口字的韻母相同。對那些地區(qū)的人來說，那些上口字聽起來同家鄉(xiāng)話一般，并不存在聽不懂的問題。 

在普通話中讀音相同的一些字，在某些地方（如河南大部分地方、河北南部、魯西和膠東某些地方）卻是“尖”、“團”有別的,在傳統(tǒng)京劇中也是嚴格區(qū)分尖團字的,如“寶劍令箭”的“劍”是團字，讀作 jian，“箭”則為尖字，要讀作 zian。前輩大師十分注意區(qū)分尖團字，據(jù)說余叔巖先生在錄制《沙橋餞別》唱片時，“孤賜你藏經(jīng)箱僧衣僧帽”一句，最初把箱唱成團字，聽起來成了“藏金香”，為了不誤人子弟，余先生情愿自己承擔損失，重新錄了一遍，把“箱”唱為尖字 siang，聽起來才是“藏經(jīng)箱”。結(jié)果，老板為了省錢,前一版并未銷毀，兩種版本同時流行于世，一度使得學余者無所適從。可見，在傳統(tǒng)京劇里，“尖團字”還是要嚴格區(qū)分的。有些尖字聽慣了再改成團字，老觀眾會感到很別扭的，如楊寶森先生在《洪羊洞》里一聲“小——心——（吶）了——”（“小”和“心”都是尖字）念得多么動聽，如果按團字念 xiao——xin 就索然無味了。 

京劇不同于話劇的表演體系，京劇往往有意使人物不要太貼近生活，與觀眾保持一定的距離，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美感，語音也故意不太生活化，是一種特殊的舞臺語言，湖廣音、上口字、尖團字在這方面起到了正面的作用。許多傳統(tǒng)著名唱段，人們早已耳熟能詳，里面的上口字、尖團字都已融入唱腔的韻味之中，假如硬把上口字改為不上口，尖字改為團字，聽起來面目全非，還有什么韻味可談！ 

游戲也是要有一定規(guī)則的，傳統(tǒng)京劇已形成的語音體系不僅不應(yīng)隨意去破壞它，更應(yīng)當有一批專家學者去深入的研究它，總結(jié)這種語音體系的規(guī)律，形成京劇語音的規(guī)則，使后學者有所依據(jù)。如果無規(guī)則可循，“字正腔圓“以什么為標準？任何人都可以以“改革”為名，宣稱自己的讀音是正確的，那就沒有“倒字”之說了，也無所謂字正與不正了。在某電視臺的一次有票友和專業(yè)演員參與的節(jié)目中，有位票友小生在唱《小宴》時，“那一日”的“日”字沒有上口，那位專業(yè)演員正想指出這一點，他的夫人在旁邊悄悄地阻止他，我想大概因為有位當紅的著名演員唱這段時，此字就沒上口，批評了票友，不就要得罪同行了嗎! 過去科班出身的演員，從小受嚴格訓練，字音也是非常講究的，在目前“改革”呼聲下，對字音的要求有放松的趨勢，你可以不必研究區(qū)分尖團字，一律唱（念）成團字也不算錯。京劇研究生班已經(jīng)到了第三屆了，好像那些研究生們的字音并不都講究，一位知名青衣在《坐宮》中把“想骨肉不能團圓”的“肉”唱成“roǜ”(此字上口讀 rù,不上口讀 roù),其他人有的基本上不用尖字、上口字,四聲也大量換成京音......總之,在“改革”名義下，京劇的語音已出現(xiàn)了混亂的局面。

筆者以為造成上述情況的根本原因在于京劇界某些權(quán)威人士的認識偏差和某些領(lǐng)導急功近利的浮躁作風。不是京劇不景氣、觀眾少嗎？那就去改造京劇，讓它適應(yīng)現(xiàn)代的年輕觀眾；不是年輕人聽不懂京劇嗎？那就去改變京劇的語音......到頭來京劇不像京劇，新觀眾沒爭取到，老觀眾也遠離而去，那才是更大的危機。 

京劇要想存在下去，先要看京劇工作者們對京劇有沒有信心，能不能耐守住暫時的寂寞，能不能保持好京劇的本色。不要幻想一夜之間會出現(xiàn)當年全國幾億人民大唱樣板戲的局面——那種特定條件下產(chǎn)生的假象并不是正常的現(xiàn)象。現(xiàn)今社會是多層次的，藝術(shù)品種也是多種多樣的，喜愛京劇的只能是一部分人，這是完全正常的。當然，由于十年浩劫對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摧殘，京劇觀眾出現(xiàn)斷層，使得喜愛京劇的那“一部分人”數(shù)量暫時少了些，但筆者堅信，隨著國民文化素質(zhì)的提高，這“一部分人”會多起來的。京劇人如果目光短淺、急功近利、隨波逐流，面對浮躁的文化界對京劇本體失去信心，用“改造”京劇的辦法去迎合低層次的觀眾，那暫時可能會有可觀的票房效益，如果你把搖滾樂、脫衣舞都加進京劇中去，劇場也許會擠得水泄不通，但京劇也就真要滅亡了！相信真正熱愛京劇藝術(shù)的正直的中國人，是不會干這種蠢事的。

轉(zhuǎn)自：京胡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