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但父親一生所做過的關(guān)乎我們?nèi)业拇笫虑?,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都算得上是“很有眼光”。 老家蝸居在臨近狀元廟的一個山溝道里,半坡半川。近山但不全是山,有水但不很豐沛。耕地按照肥力被分成了一等地、二等地和三等地,一等地土質(zhì)好,肥力足,最關(guān)鍵的是可以用水灌溉,大旱天氣也保收。但一等地很少很少,一家按人口每人最多可以分到七八分地;三等地是純山坡地,土黃色拳頭大小的料礓石很多,肥力薄,種的莊稼都是齊刷刷營養(yǎng)不良的干瘦干瘦模樣,全憑雨水存活。三等地占了相當(dāng)大的比例,屬于數(shù)字聽著多但產(chǎn)量極低的,就像人,個兒大沒力氣的那種。 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貧窮就像時下的霧霾,把家家戶戶的生活籠得嚴嚴實實。老家所在的偏遠貧瘠小山村,交通不便,消息閉塞,情況更糟糕。 自打記事時起,我就感覺全村人似乎日日夜夜不停地忙碌,都是在為著一個字——“嘴”。穿戴都是家織黑藍粗布大褂衣褲,腳上都是手納的千層底布鞋,大家都不怎么講究,可是,肚子總是要填飽才可以的。吃了上頓就得想下頓飯的著落,家里好幾張嘴都在等著,逼著你去刨騰吃的東西。 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十來號人,只有父親和爺爺是主要勞力。 那一天,爺爺和奶奶把父親叫到一邊,心疼地拉著他的手,說,“家大人口多,你負擔(dān)太重了,把家分了吧。” 父親在家里是老大,孝心很重。他十六七歲的年紀(jì)就隨著爺爺他們進深山打柴扛木頭,身子骨雖然單薄,但干的活兒不比大人們輕省多少?!伴L兄為父”。他知道自己的責(zé)任是什么。 “村里人會笑話的?!备赣H說。 “笑話啥?我們長輩叫分的,又不是你們小字輩兒吵著要分的。”——那時候在農(nóng)村,很多分家都是兒子兒媳婦吵著要分的,所以分家會被看做是家庭不和。所謂“樹大分叉,兒大分家”的說法,其實帶有暗示家庭不和的貶義的。 “咱不管他,你把一家五口操心好就行了!”爺爺奶奶態(tài)度很堅定。 就這樣,我們分了家。父親什么都沒有要,領(lǐng)著我們一家五口搬進了生產(chǎn)隊一個四合院,作為暫借地臨時居住。 四合院里是兩排對開的廈房,跟早先單位職工宿舍一樣,只是面積還要小些,僅放得下一張床,一張案板,箱柜只能蜷縮在逼仄的拐角處,鍋灶須得安置在房檐下。那樣的擁擠狀況,擺在父母親面前的最緊迫任務(wù)就是趕快蓋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把家安頓下來。 那時候,我不知道父母們那些日子有多么急,只是覺得我們早上和晚上都很少見到父親的身影。早上吃飯的時候,父親早已經(jīng)吃過飯,出門忙去了,小方桌上只有我們兄妹仨和母親四個人。晚上吃飯,小方桌上還是四個人。——母親要留一大碗飯熱在鍋里,等父親晚些回來吃。 吃了晚飯,我們要入睡了的時候,母親還在炕頭一角紡線,或者在煤油燈下納鞋底,縫衣服。父親究竟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鍋里留的飯還熱著沒有,我們都不得而知。 那些日子,現(xiàn)在想起來,父母心里的焦急,是像火一樣炙烤著他們的。我那時候還不到上學(xué)的年紀(jì),就覺得早晚見不到父母,只好自己在院子里玩兒。 我們對面和隔壁住著來村里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七八個人,男男女女的整天說說鬧鬧。他們晚上睡得很晚,聚在一起玩牌聊天,嘶喊到半夜才各自安寧下來。早上都是半上午才起床,一個個歪歪扭扭蓬頭垢面的走出門,然后圪蹴在水池子下面刷牙洗臉。 那時候,看著他們滿嘴冒白沫兒我就感到很奇怪,再看他們男男女女的用了香皂把臉洗一遍又一遍,然后一股清香味兒飄過來,特別好聞。心里就很羨慕從很遠處而來的城里人,小小的心里有了要走出去到遠方的念頭。 那大半年的時間里,父親忙得腳不粘地,不多的見面都是急急火火,走路像刮風(fēng)一樣,吃飯像打仗一樣。——總感覺父親的肩膀上仿佛掮著一份很重的東西,吃飯的時候都在想著事情。 今年,我四處給兒子看房子,體會到了父親當(dāng)年承受的壓力,一個家的重任,他只能自己扛著。我讀懂了父親給我最早的一課:男人一定要心里有責(zé)任腦子里有事情肩膀上有擔(dān)子,扛得起事,撐起這個家。什么是家?家的概念里,首先得有個一家人立足起居的房子。 第二年的春三月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幾個大嬸大媽們逗我們,“快去,你家要蓋房子了。”那時候,在農(nóng)村,誰家蓋房子那真是天大的事情,村里人都替他們高興,趕著幫忙,表示慶賀?!患疑w房,全村同喜同樂! 我聽了很新奇,隨著他們跑到溝坎下面一排人家,果然看到父母和鄰家很多人在忙著起土挑坑,大人們說說笑笑,工地上熱鬧熱鬧的景象,我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人情味兒很濃。無論誰家過大事兒,比如蓋房,孩子結(jié)婚,都是全村齊動,沒有什么工錢之說,主家給管頓飯就可以了?!F(xiàn)在看來,社會風(fēng)氣反倒是倒退了,幫忙都是計工錢的。 房子蓋得很快,在我跟著樂呵瞎跑的日子里很快就撐起來了。兩間瓦房,山墻是胡砌壘就的,外面用和了麥稈的泥巴抹光。那時候磚瓦是極缺的東西,父親在房檐頭和墻底根兒都用了青磚,屋脊頂也壓了一層磚?!蛔?dāng)時最時興的泥墻青磚碧瓦的新房吸引了全村人來圍觀。 新建的房子潮濕,記得屋子中間燃了幾堆火烘烤了半個多月,我們才搬進了新家。——一個真真正正屬于我們自己的家。父母親很開心,爺爺奶奶高興的合不攏嘴。 那兩間瓦房里,盛滿著我的小學(xué)到中學(xué)時光。屋子里地面雖是土地面,但時常被母親掃得干干凈凈,家里一直都是要過年或者過會待親戚的模樣,惹得四鄰都喜歡來我家閑坐拉話。 后來,我讀高中,讀大學(xué),父親和母親一起努力打拼,家里的兩間房子變成了三間純磚瓦房,再后來又挪到了坡下面大路邊,成了帶屋脊的紅磚碧瓦兩層,再再后來,后面增添了自行設(shè)計的小兩層樓房。我們家的日子,隨著住房的逐漸變好,也慢慢好了起來。 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前的1993年左右,父親在縣城給我買了一套50平米的房子,是小縣城1986年第一批商品樓,好讓我工作之后,在縣城有立足之地。 那時候,大家都住單位宿舍,在縣城買房子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雖然只有2萬多一點,但卻是工資的100多倍。父親為我們買房子的遠見,即便現(xiàn)在,很多人都豎大拇指敬佩。 “有房住,才叫有個家?!边@是父親的觀點,也是中國普通老百姓共同的觀點。幾十年來,在我們家房子的越來越好的變化中,父親教給了我們一副堅硬不屈的肩膀和腰桿兒。 生活的忙碌,讓父親的話語不多。為數(shù)不多的只言片語,往往都出現(xiàn)在一些大事件的關(guān)鍵時候,很結(jié)實的落在我們的心里。我們知道,這是他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在自己幾十年人生命運的摸爬滾打中咂摸出來的道理。 父親的另一個見識,那是比鐵還堅硬的,那就是要我們好好讀書。在供養(yǎng)我們讀書方面,父親的態(tài)度比蓋房子還堅決。 “咱房子哪怕小點兒爛點兒,遲蓋幾年都不要緊,上學(xué)的事情不能受耽擱?!?父親時常跟我們叮囑,“咱這山溝里坡多地薄,莊稼都難養(yǎng),更難養(yǎng)人。不管咋樣,都要考出去!” 父親很忙,但無論多么忙,他總要隔幾天去學(xué)校見見老師,問問我們兄妹的讀書情況。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很少見,連老師們也很佩服:對孩子的讀書很重視,作為一個農(nóng)村人,真難得! 我小學(xué)時候多有調(diào)皮搗蛋玩性十足的“劣跡”。記得那時候?qū)W校被搬到了鄰村的醫(yī)院里,那時候教室門都是老式鐵將軍,門框上鉗入一個鐵環(huán)。我真是鬼點子太多,一個人玩著玩著,就把左手中指套進了門拴里,越急越拔不出來。由于膽子小,不敢跟老師說,怕挨批??粗瑢W(xué)們都要放學(xué)回家了,我卻只能被拴在門邊無法動彈,干著急,沒辦法。 更糟糕的是,父親忙完了事情,順道來學(xué)校找老師。 透過玻璃窗戶,遠遠地看到父親一步步走近,我又怕又沒有辦法。父親進來看到我,問我怎么回家,我不敢吭聲,又不能不動。父親過來拉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指已經(jīng)紅腫指頭尖兒發(fā)青。 我怕父親發(fā)脾氣,頭低得抵住門框不敢大喘氣兒,準(zhǔn)備挨揍。父親卻一反常態(tài)的彎下腰,把門栓搖了搖,然后叫我放松,然后趁我不注意,猛一使勁兒,把我的手指輕松地抽了出來。 “一天盡瞎玩,看手都腫成啥了?趕快揉一揉?!备赣H嚴厲而又心疼地說。記憶中,那是我在學(xué)校里搗蛋真該被揍卻沒有挨揍的一次。 一九九一年是我第二次參加高考,一心奔著數(shù)學(xué)及格就可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上大學(xué)的。但那一年陜西省招辦在閱高考試卷被盜一案,徹底撕碎了我的身心?!媸桥率裁?,來什么。我不幸成為被盜者之一,在7月7-9剛剛參加了高考,緊急倉促復(fù)習(xí)了幾天,又在8月2號補考。我們被火山炙烤之后,又在油鍋被狠狠地過了一遍。 那天雨出奇的大,街道成河,車如行船,我是把褲子挽到大腿部位才走到考場的。單科補考弱科數(shù)學(xué),我徹底蒙圈了,萬分緊張,考得一塌糊涂。我只記得自己在鈴響時候出了考場,是在雨里稀里糊涂懵懵懂懂走到租住房的,然后一頭栽倒在床…… 我醒過來是在兩天后了,母親坐在床邊淌眼淚,父親圪蹴在門口,從來不抽煙的他,笨拙的叼著一根煙,被嗆得起著勁兒地咳嗽。 “咱先回家?!备赣H說,“再難走的路也擋不住腳?!?/span> 回到家里的半個多月時間里,我一直沒有出門。這樣的打擊,足以擊碎我破釜沉舟一年補習(xí)生涯時候心中的夢想,還有高考之后信心滿滿的期待。家里的空氣很壓抑,門窗也都是緊緊地關(guān)閉著,全家人說話都是輕聲輕語,走路也是輕腳慢步。很少能看到父親的身影,他比以往更忙碌,忙碌中還帶著許多無奈和焦灼。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領(lǐng)取高考成績單那一天。 一大早,幾個同學(xué)來約一起去學(xué)校,父親讓母親給我十元錢,催促讓我好歹去看看成績,順道在縣城好好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 去的路上我無精打采,更多的是絕望和痛恨。學(xué)校發(fā)成績單,是兩個老師隔著窗戶喊名字叫的。我不敢靠近,站在老遠處,提著心吊著膽。待聽到老師在窗戶里喊到自己的名字,側(cè)著耳朵聽到自己的分數(shù),意識到自己以超過分數(shù)線2分的成績被錄取時,才不敢相信似地走過去領(lǐng)過了成績單。 那天我沒有在縣城轉(zhuǎn),騎著車子飛一般地奔向家里。家里去縣城三十多里地,十多里上坡路,心底的興奮讓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一直把車子騎進了屋子中間。 家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愣了幾分鐘,才恍然大悟似地拿過我攥在手心的成績單——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有點潮濕。 那天,最開心的是父親,他破例擰開了一瓶酒,喝了一杯,盡管嗆得臉紅脖子粗,嘴里不停地哈著氣,但發(fā)自心底里的高興,讓他幾乎抑制不住自己地在家里轉(zhuǎn)圈兒。 爺爺奶奶看著父親的樣子,第一次難過的直抹眼淚。 母親說,我憋在家里不出門的二十多天里,父親天天出去跑。原來,父親怕我受打擊太大受不了,到處找關(guān)系托熟人,想讓我當(dāng)兵——那時候,農(nóng)村孩子“跳出農(nóng)門”的出路只有兩條:考學(xué),當(dāng)兵。父親一心要我離開這不打糧食的窮山溝! 從來不求人的父親,那些日子里找了公社武裝部,找了縣武裝部,把能搜羅到的熟人和關(guān)系都用上了。那種低三下四求人的情景,我現(xiàn)在想來都覺得心疼。——讓一個男人彎腰低頭,是最大的精神折磨。 無論家里日子多么艱難,無論自己受多大難場,父親要我們脫離山溝的心思從來沒有動搖過。他跟我們說過,“咱這里的坡地,是長樹的好地方,但不是用好料地方。” 今年高考剛過那幾天,我跟父親又聊到自己高考的遭遇。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時候咱沒有法律意識。要是在現(xiàn)在,我能把省招辦和省教育廳大門用華商報給糊了?!?/span> 父親也為我痛惜,但比我想的開通多了。他說,“咱農(nóng)村人要求不高,也不會胡來,只要考出去了就行了?!?/span> 是的,父親一生的要求不多,也不高,但心里的主意很堅定。 大學(xué)的時候,班里同學(xué)問我,“你爸是不是教師啊?”我說,“不是,他是農(nóng)民,但教給我們的東西跟老師教一樣多一樣管用。” 大事不糊涂,小事不計較。父親七十多歲的年齡了,頭發(fā)全白了,腰身也彎曲了,但決定我們家發(fā)展的兩樣事情,讓他的影子在我們心里越發(fā)挺直,倒顯得更高大了:一是供我們讀書上學(xué),心思從來沒有動搖過;二是蓋房子,一次比一次更好,決心從來沒有泄氣過。 思想從未掉隊,努力從不停止。這是父親教給我們的人生道理,伴著我走過了不怎么輝煌但卻很堅實的人生路。 (作者簡介:陳啟,教師,乒乓球愛好者。文風(fēng)力求散淡,干凈。2008年,歌曲《因為有你,因為有我》(詞曲)發(fā)表于《中國音樂報》;散文《酸湯掛面》、《一件棉襖》《吃攪團》《吃麥飯》等發(fā)表于《教師報》。詩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發(fā)表于文學(xué)陜軍。個人今日頭條“西安陳啟老師”,個人微博號“正能量的西安陳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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