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酒都說鄉(xiāng)下人淳樸、厚道、沒有身受，說起來總有些人云亦云缺乏份量的實感。在親身體驗了以后，覺得鄉(xiāng)下人的好，不是單單俗成的幾個淳樸、厚道可以包容得了。

    在鄉(xiāng)下教書的日子里，每逢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我的辦公室、寢室里總會接待一些突然來訪的學(xué)生家長。這些家長平常日子里因為忙，因為這樣那樣走不脫的理由，是很少到學(xué)校來的。要過年了，喂了一睥的豬也肥了，地里的活路兒也歇了，正是將一年緊吃儉用積攢下的并不多的錢用來置辦年貨，準(zhǔn)備著過一個祥和富裕的年關(guān)的時候，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孩子的老師——接老師來家吃年豬肉呀。

    就是平常居家再節(jié)儉，此時也要買兩包好煙，因為家長都知道先生一般好煙，飯不可以，煙不抽是萬萬不行的，十指熏得焦黃，額頭烤得發(fā)黑。見了老師，先急急撕了錫皮紙，敬上煙，又忙忙地摸出火柴來點上，在先生吐出第一口飽滿的煙霧中，家長的臉上綻開不修飾的縱橫的笑?！袄蠋煱?，晚上請您上家坐坐。其實，也沒啥，今兒個殺年豬，一年到頭了，只顧窮忙……”。碰上我有事，不能去，家長就急了：“那……那……明天行不?后天中不?”我知道鄉(xiāng)下殺豬是極有講究的，首先是不能逢亥殺豬，因為亥屬獨，亥日殺豬，就破了槽氣，日后喂不肥豬；其次要選在申、酉兩日殺豬為大吉，申、酉屬金，亥屬水，金生水，此日殺豬，可使來年豬壯如牛。因此選定一個日子，是不好更改的。于是往往某一個日子總有五、六個家長同時來接。苦我沒有分身術(shù)，害他們你爭我奪，爭得臉紅氣喘。在這個時候，我就在心盤算一下，選一家境差一些的先去，潛意識里算是對他們盛情的一種報答吧。我應(yīng)邀的一家喜之不盡，其他幾家也就不再爭執(zhí)，依次決定下日期，他們?nèi)缂s殺豬，我如期趕宴。學(xué)生的家離學(xué)?？偸怯行┻h，要翻幾道堤，要涉幾道河，上完當(dāng)天的課，帶上幾個班干部，一路以散步的形式的去爬堤涉水，走過幾條被垂直的楊或依依的柳掩映的田間小路，走上鄉(xiāng)場，一陣狗吠，便有主人的喝斥：“瞎眼的東西，連先生都敢咬么?”然后是報喜的叫嚷：“哎呀，可把您盼來了?！豹?/p>

    先生來家吃年豬肉，總要請幾個陪客。請誰呢?自家的長輩要請，有點墨水能侃水滸的也要請，請來陪先生說話呀，村里德高望重者要請，村長書記更要請，林林總總，就是一大桌，桌子在常屋正中公公正正擺開，上席背后的墻上總擺有四季常設(shè)的“天地君親師”的牌位。無論長者、能人、書記、村長，此時都要屈居下席，上席這上位我是無論如何也推不掉的。   菜一盤接一盤地上，從豬肉到排骨，從豬肝到豬肚，拔的蒜苗切得細碎撒在上面，顯得愈發(fā)青翠，外加鮮紅的干辣椒炒成的野兔絲、土雞塊，滿滿盈盈一大桌，呈現(xiàn)饞人的輝煌。陪客一個接一個地敬酒，敬酒的理由各不大相同又大體相近，總離不開孩子的學(xué)習(xí)和成長，三杯兩杯下肚，火盆的火便有些飄忽，蓬地大了，滿屋的人都在熱鬧地說笑著，將一年踏實勞作的換來的真實的輕松無保留地釋放出來，感染著我，發(fā)出愉悅地笑聲。狗在桌底下專心致志地鉆來鉆去，毛茸茸的尾巴一下又一下掃著我的腿，平添許多的情致。

    酒足飯飽，搖出門來，一輪瘦的月已在中遠天近時，皆朦朧成一片灰黑的存在，漫長地里傳來狗的吠聲，為冬夜的鄉(xiāng)村增添幾許祥和與安然。家長點了馬燈，交與一學(xué)生執(zhí)了，高高地舉起，紅紅的照亮醉的眼，正要開路，家長從屋里奔出，拎一塊肉香后擁地走上歸校的路，要翻堤了，回首一望，眾陪客仍站在鄉(xiāng)場里望著我們，醉了的心中呼起了波濤般的暖意。

    這暖意溫暖了我一個個寒冷的日子。離開了村小，離開了鄉(xiāng)下，掙扎在熙攘的都市，多少個岑寂的深夜，燈下枯從，為世事，為功名而心生煩惱、生怨恨、生倦意的時候，眼前便會亮起一盞盞高高的馬燈，嗶嗶嘣嘣地燃著，往事如一壺窖藏的醇酒，溫暖我的心，平復(fù)我的心。

　　<font color="#008000">大洲點評：文題便是精彩的比喻，而且將往事寫得確如酒之甘醇呢！有人說文學(xué)就是回憶，而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一定回憶那如酒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