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早上，白霧茫茫，村子一夜之間像蒙上了一層白紗，露水珠從樹葉無聲滑落草叢，又從草叢無聲滑落在泥土里，像女人的大顆大顆的淚滴。十步之外看不清物景，蜿蜒小路上隱約有人拉著一個平板車，朝南大堰緩緩行駛，路很顛簸，車上拉著沒有氣息的龍翔，龍翔媽抽動著雙肩，癱坐在村頭的一棵老榆樹下，沒有哭聲，看不見眼淚。
年少的龍翔夜里畏罪自殺了，自殺前，在墻上寫著：我不是壞人!幾天前就聽村里人咕嘰，說龍翔犯流氓罪，偷看大隊革委會領(lǐng)導的媳婦洗澡，大隊已經(jīng)報到公社，公社已經(jīng)報公安，馬上要來逮人了。也有人說龍翔是無意撞見，根本不是偷看，誰叫她月光下在籬笆院子里洗澡呢？再說了四十多歲的婦女，有什么看頭，奶子滴露多長，她還以為自己是七仙女啊!但是人家可是血貧農(nóng)革命委員會領(lǐng)導的媳婦，惹不起啊！在那個大霧掩蓋的清晨，像死了一只小狗、小貓一樣，龍翔爸媽不敢聲張，無聲無息地把年少的龍翔，孤零零地埋在村子的南大堰邊，少亡鬼不能入祖墳，何況身在異鄉(xiāng)的龍翔一家祖墳又在何方呢？說起龍翔一家， 那年夏天，龍翔隨爸媽從城里下放到我們村的時候，正是一個待業(yè)青年。村里人只聽說龍翔爸是什么四反、五反的對象，全家被送來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改造的，家被安置在一個廢棄的小學教室里，正好和隊長是鄰居。來的第一天就被村里人圍觀笑話，到底是城里人和農(nóng)村人就是不一樣，細皮嫩肉的，說話輕聲細語，可笑的是從大卡車搬下家具用物時，還有幾盆花草和一袋花泥。隊長大著嗓門喊道，農(nóng)村到處都是花草泥巴，你這不是上山背石頭嗎？龍翔爸媽陪著笑說養(yǎng)了好多年，舍不得扔了，勉強的笑容里卻藏著深深的憂愁。少年龍翔和妹妹卻滿臉的好奇和興奮，下了車立刻被農(nóng)村的廣闊天地和花鳥蟲魚吸引，滿湖撲蜻蜓，捉青蛙，高興極了。龍翔爸媽第一天下地干活，就被隊長臭罵，敲敲捏捏的，不出活，雙手還被磨出了血泡。后來村里的老鄉(xiāng)照顧他倆，干點輕活，龍翔媽唱歌好聽，教老鄉(xiāng)唱革命歌曲，背毛主席語錄，龍翔爸幫助沒有文化的隊長管理賬務記公分，龍翔的妹妹上了學，只是龍翔沒有合適的事來做，城里的孩子不能吃苦，干啥啥不行，無聊的龍翔很快對農(nóng)村的花鳥蟲魚失去了興趣，厭倦起農(nóng)村的蚊蟲泥濘和黑夜。于是逆反的龍翔東游西闖，無所事事，甚至是惹事生非，今天扒開村里稻田的水溝，明天放了老百姓栓在路邊的羊……成了村里有名的壞孩子，誰也不愿接近他。后來又聽說龍翔得了一種“洋病”叫“愁癥”，天天一言不發(fā)，游魂似的，到處發(fā)呆。村里大人都交待小孩出門和躲避隊長家的大狗一樣遠離他。一天，年齡尚小的我在村頭遭遇隊長家的大狗，向我狂叫，怕狗的我嚇得哭了起來。龍翔飛起一根木棒，正中砸向大狗的后退，大狗一聲尖叫，一瘸一拐地跑了。他過來給我一塊小兒酥糖，我低斗不敢要，他說：“哥哥不是壞人，你拿著吧!”他把糖塞在我的手里，又朝著大狗跑的方向追去，那一刻，我感覺他像電影《鐵道游擊隊》里的英雄……龍翔的死，村里人都說龍翔爸媽給他起的名字不好，名字太大了，龍翔總要向龍一樣飛走，留不住的，不如農(nóng)村孩子的名字叫小狗、小牛的接地氣，好養(yǎng)活。后來上學的路上，每次都要經(jīng)過龍翔的孤墳大堰，墳地邊龍翔爸給栽了一棵小松樹作為記號。我每次路過都能想到龍翔說的那句話：我不是壞人，再后來他們一家都返了城，龍翔的孤墳也搬進了城，留下了那棵小松樹。如今那棵松樹已砍伐，但是那段路還在，只要我回老家還是要經(jīng)過那里，每次還是能想到龍翔的那句話：我不是壞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