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詩，挽詩、悼亡詩，惟悼亡詩最古?！薄w翼《陔余叢考》

作為哀悼詩的重要組成部分，悼亡詩由于其承擔(dān)的情感的屬性尤其能引起人們的共鳴。

根據(jù)悼念對象的不同，悼亡詩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悼亡詩是指對所有已故者的悼念，比如父母、友人、妻妾等，狹義的悼亡詩專指對夫妻之間的悼念。

悼亡詩最為人所熟知的則是元稹的《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fù)營齋。其一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其二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其三 ”

在這首詩里，元稹將他對妻子韋叢深情的懷念以及婚后種種不可得的悲憤淋漓盡致的刻畫了出來。

除了元稹，韋應(yīng)物、孟郊、李商隱、韋莊等著名詩人都曾創(chuàng)作過數(shù)量不少的悼亡詩，可見，悼亡詩在哀悼詩中的重要性。

一、緣于生命意識的覺醒

“有些人（也許是大多數(shù)人）直到通過某些人的死，體驗到友誼、奉獻、忠誠的可貴之后，才懂得什么是深摯的愛?！薄_洛梅

由于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古人們的生存斗爭極其慘烈，人們的壽命普遍比較短，但我國的先民們卻沒有甘于現(xiàn)狀，一直不停地與命運抗爭，希望能超越時間、挽留生命。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海這些神話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思想。

然而，人們在與自然不停地斗爭中發(fā)現(xiàn)，生命終將不可挽留，人們對生命的這種理性思考不可避免的體現(xiàn)在了文學(xué)作品里，《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中就這樣寫道：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于此?！?/p>

夸父不量力，想要去追趕太陽的光影，將它在禺谷那個地方捉住。他追到半途，心煩口渴，想去喝黃河的水，怕不夠喝，又去北方喝大澤的水，結(jié)果還沒走到，就渴死在這里了。因為夸父 “不量力，”所以“死于此”就成了必然的結(jié)局。

但對生命意識真正的集大成之作還是《詩經(jīng)》。

和其他詩歌總集不一樣的是，《詩經(jīng)》的作者上到王室貴胄，下到平民農(nóng)奴，細致的反映了周代先民在500余年的漫長歷史中的勞動與愛情、戰(zhàn)爭與徭役、壓迫與反抗、風(fēng)俗與婚姻等方方面面的生活。

其中，最讓我們感動的還是《詩經(jīng)》中所體現(xiàn)的對生命的珍視。

比如《國風(fēng)·邶風(fēng)·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風(fēng)。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這首詩從妻子縫制的衣衫入手，深情的展現(xiàn)了一個普通男子對妻子的愛。

再比如《唐風(fēng)·葛生》：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於其室！

一邊是荒野，一邊是孤寂，日子實在是不好過，但也不要緊，我亦是要死的，百歲之后，歸于其室，這種對生命的覺醒，以及生死的領(lǐng)悟，開創(chuàng)了悼亡詩的先河。

二、潘岳和他的《悼亡詩》

受封建禮教的束縛，《詩經(jīng)》之后，悼亡詩比較罕見，一直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潘岳和他的《悼亡詩》三首的出現(xiàn)，悼亡詩的體制才真正得以確立。

潘岳，出生于西晉一般士族家庭。潘岳的祖、父均為五品官員，按照汪征魯《魏晉南北朝選官體制研究》中“父、或祖官位為六品以上二品以下者，均為低級士族亦即一般士族。”由此可見，潘岳的家庭在當(dāng)時應(yīng)該算是不錯的。

和一般文學(xué)大家一樣的是，潘岳從小就十分聰慧，被視為神童，不僅如此，潘岳還長得十分俊美，過人的才學(xué)加出眾的容貌，潘岳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十二歲那年，他就與楊肇的女兒定了親。

楊肇和潘岳的父親是同鄉(xiāng)，但論家境楊肇還要更勝一籌，楊肇是當(dāng)時的名儒又是名門望族，很受君王的寵幸，能與這樣的家庭聯(lián)姻，潘岳感到非常榮幸。

潘岳十分重感情，妻子的關(guān)系也非常好，倆人一起共同生活了24年，一直相濡以沫，在妻子病逝后，潘岳十分傷心，寫下了流傳千古的《悼亡詩》三首：

“……曜靈運天機，四節(jié)代遷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風(fēng)厲。奈何悼淑儷，儀容永潛翳。念此如昨日，誰知已卒歲。改服從朝政，哀心寄私制。茵幬張故房，朔望臨爾祭。爾祭詎幾時，朔望忽復(fù)盡。衾裳一毀撤，千載不復(fù)引。亹亹朞月周，戚戚彌相愍。悲懷感物來，泣涕應(yīng)情隕。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徘徊墟墓間，欲去復(fù)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落葉委埏側(cè)，枯荄帶墳隅。孤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投心遵朝命，揮涕強就車。誰謂帝宮遠，路極悲有余?！?/p>

和以前的悼亡詩不同的是，潘岳的《悼亡詩》三首通過春、秋、冬三個季節(jié)的時空流轉(zhuǎn)，表達了對妻子深深的思念——曾經(jīng)的幸福生活，轉(zhuǎn)眼卻是物是人非，妻子已去，中不可再見，只能寄托于祭奠了，希望妻子的魂靈能夠感知我的思念與悲傷。

楊氏病逝后，潘岳再次娶妻，但在他留下的詩賦里并未對他的第二任妻子留下只字片語，由此可見，潘岳與楊氏的感情應(yīng)該是十分深厚的，他為楊氏留下的《悼亡詩》三首也憑借其杰出的藝術(shù)魅力使“悼亡”成了“悼妻”的專稱，正式確立了《悼亡詩》的體制。

韋應(yīng)物

三、由悼亡詩引發(fā)的對古代女子婚姻愛情的思考

有一種說法認為在我國古代的某一個時期為母系氏族時期，這段時期，女性居于家庭生活的中心，但沒有任何史料可以證明這段歷史，我們可以看見的事實是，在古代，我國女性一直居于從屬地位，就連婚姻都要“秉承父母之意”，父母要是不滿意，通常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比如陸游和他的妻子唐婉就是被父母硬生生的拆散的。

受“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約束，古人很難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愛情，加上婚姻不能做主，能獲得一個志同道合的愛人就顯得尤為難得，悼亡詩就為古人提供了一個展示他們愛情最美好的一面的唯一機會，這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比如韋應(yīng)物和他的妻子元蘋。

韋氏在唐代是高門大姓，家族里出任宰相者多達20多名，這樣的家族非常講究門當(dāng)戶對，所以韋應(yīng)物的妻子元蘋也自然是出自名門，相似的家境和修養(yǎng)，讓韋應(yīng)物和元蘋的生活十分和諧幸福，結(jié)婚二十余年一直相敬如賓，他們夫妻的完美愛情在韋應(yīng)物對妻子寫的悼亡詩《傷逝》中可窺見一二：

染白一為黑，焚木盡成灰。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結(jié)發(fā)二十載，賓敬如始來。提攜屬時屯，契闊憂患災(zāi)。柔素亮為表，禮章夙所該。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一旦入閨門，四屋滿塵埃。斯人既已矣，觸物但傷摧。單居移時節(jié)，泣涕撫嬰孩。知妄謂當(dāng)遣，臨感要難裁。夢想忽如睹，驚起復(fù)徘徊。此心良無已，繞屋生蒿萊。

再如李商隱。李商隱的妻子為王茂元的小女兒。和韋應(yīng)物不同的是，李商隱和妻子結(jié)婚后就陷入了牛李黨爭，仕途一直不順，和妻子更是常年兩地分居，但這并不影響李商隱對妻子的感情，在妻子病逝后，李商隱寫下了多首悼亡詩來悼念妻子，如《過昭國李家南園》和《正月崇讓宅》等。

除了韋應(yīng)物和李商隱，杜甫，陸游、李煜、王彥泓、蘇軾都曾為妻子創(chuàng)作過悼亡詩，從這些悼亡詩中，除了琴瑟和鳴的夫妻，更加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其中蘊含的門當(dāng)戶對的觀念，而這種觀念至今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