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有感性之美,一讀就讓人喜歡,像荔枝一樣爽口。而宋詩有理性之美,讀了后能讓人思索,如嚼橄欖一樣久久回味。 南宋嚴羽《滄浪詩話》批評以蘇軾、黃庭堅為代表的宋詩是“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這主要是指宋詩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其實宋詩還有些和唐詩精神上相異的東西,呈現(xiàn)出另一種不同于“惟在興趣”的“思慮深沉”,不同于“豐神情韻”的“筋骨思理”(錢鍾書語)。 理性之美 前輩學者繆鉞先生在論唐、宋詩之別時說:“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詩詞散論·論宋詩》)唐詩有感性之美,一讀就讓人喜歡,像荔枝一樣爽口。而宋詩有理性之美,讀了后能讓人思索,如嚼橄欖一樣久久回味。橄欖之喻恰巧是宋人對詩歌審美特征的自覺追求,如宋詩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歐陽修評論朋友梅堯臣的創(chuàng)作:“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宋詩的代表人物黃庭堅在《謝王子予送橄欖》詩中把橄欖稱為“余甘”和“味諫”,這可以說是宋詩審美趣味的絕佳象征?!坝喔省币馕吨娙嗽谥苯拥母行悦乐胁环猎煺Z形象樸拙生澀,而在間接的心靈感受中卻追求詩意的雋永甘甜。 所謂唐詩感性之美和宋詩理性之美的區(qū)別,可以舉例說明。比如唐代詩人賀知章《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奔兇鈴母行越嵌葘懘毫绫逃?,如綠絲絳,又把春風比作剪刀,都很富有形象性,生動可感。宋代詩人曾鞏《詠柳》:“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痹娭薪枇魅?,柳樹的形象完全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只知道倚仗春天猖狂一時,根本不知道還有秋日凋零的時候。顯然,曾鞏的詩就含有一種冷峻的諷刺,凝結(jié)更多的人生經(jīng)驗。 又比如唐代詩人駱賓王在兒童時所作《詠鵝》之“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表現(xiàn)出兒童對動物的一種新鮮感受,色彩明麗。而宋詩人黃庭堅在兒童時詠牧童詩“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guān)用盡不如君”,則充滿理性,寫這首詩時他只有十一歲,但仿佛是已經(jīng)看透人生底蘊的智慧長者。 枯淡瘦勁 宋人關(guān)于詩歌的“橄欖”之喻,在風格上表現(xiàn)為對枯淡、瘦勁的追求。 所謂“枯淡”,就是寫景狀物時色彩不濃,抒懷喻志時情感不熱,簡易、素樸、平和、清凈,甚至有幾分冷漠、超然,這與六朝至隋唐詩壇提倡的“詩緣情而綺靡”有極大的不同。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稱宋詩精神是“悲哀的揚棄”,“心情漸趨平靜”,這是很有見地的。 舉例來說,同樣是遭受貶謫,唐代詩人韓愈、柳宗元的詩充滿悲哀愁苦,韓愈《左遷藍關(guān)示侄孫湘》后半首寫道:“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哭哭啼啼,悲觀絕望。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也很悲涼:“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p> 宋代詩人則不同,遭貶謫的歐陽修善于排解悲哀,如《戲答元珍》:首聯(lián)“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充滿落寞、牢騷和苦悶;頷聯(lián)“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卻傳達出生命的不屈與希望;頸聯(lián)“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寫思鄉(xiāng)和感物的憂傷;而尾聯(lián)“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又再次跳出傷感,對前途充滿信心,表達出樂觀的情懷。 比韓、柳貶謫得更遠的宋代詩人蘇軾在精神上更為曠達,他在海南寫過“年來萬事足,所欠惟一死”,敢于用達觀的態(tài)度直面慘淡的人生。在《六月二十日夜渡?!吩娭?,不僅表達了“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的堅定信念,堅信苦難最終會過去,而且宣稱“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把貶謫海南島看作平生最奇絕美妙的一次經(jīng)歷。黃庭堅《夜發(fā)分寧寄杜澗叟》“陽關(guān)一曲水東流,燈火旌陽一釣舟。我自只如常日醉,滿川風月替人愁”,寫離別的題材,卻沒有情緒的抒發(fā),只是如平常一般淡淡道來,用近乎無情的態(tài)度表現(xiàn)離情。這種“悲哀的揚棄”更值得咀嚼回味。 所謂“瘦勁”,是指摒棄華麗夸張的外在鋪寫,用簡潔奇峭的語言表達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和不同流俗的情感內(nèi)涵,暗含安于貧賤、富貴難移的氣骨。黃庭堅特別注重這種“皮毛剝落盡,惟有真實在”的精神,江西詩派對此也深有體會。宋人葉適指出:“夫爭妍斗巧,極外物之變態(tài),唐人所長也;反求于內(nèi),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所短也?!保ā锻跄臼逶娦颉罚┨迫怂陶撬稳怂L,不受外界事物的干擾,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與超然,追求自我完善。 宋人王應(yīng)麟《困學紀聞》說:“'更無柳絮隨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見司馬公之心;'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見東坡公之心。”其實還可加一句:“'世態(tài)已更千變盡,心源不受一塵侵,見黃山谷之心?!碧迫嗣辖肌顿泟e崔純亮》詩“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充滿怨憤之情。宋人黃端可《窄室》詩“地才容膝可,天似處心寬”,充滿樂意平靜,突破外在物理空間的限制,而獲得內(nèi)在自由廣闊的心理空間。 思維特點 與唐詩相比,宋詩的思維特點還表現(xiàn)在一些修辭手法方面。 聯(lián)想新奇的“曲喻”,即形而上的比喻,在不相似的事物之間發(fā)現(xiàn)出人意外的相似點,用理性的暴力把兩種異質(zhì)的東西銬在一起,本體和喻體之間相距甚遠。比如蘇軾《守歲》詩“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用長蛇赴壑這一具體的空間形象,比喻一年將盡這一抽象的時間概念,二者相似點在于皆無法抓住制止。黃庭堅詩中曲喻用得更普遍,如“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把詩歌境界高低比作國土大小;又如“本心如日月,利欲食之既”,把利欲熏心比喻成日食、月食吞掉光明的日月。這些曲喻都想出天外。 自由調(diào)遣物象的“擬人”手法,比如王安石詩《題湖陰先生壁》“兩山排闥送青來”,不說人開門見青山,而說山推門給人送上青翠。蘇軾《新城道中》“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也是如此,把東風比作有感情的朋友,能主動向詩人獻殷勤。吳沆《環(huán)溪詩話》稱黃庭堅“以物為人一體,最可法,于詩為新巧,于理亦未為大害”,列舉黃詩“春去不窺園,黃鸝頗三請”“殘暑已趨裝,好風方來歸”“苦雨已解嚴,諸峰來獻狀”等等。 這一特點在南宋楊萬里詩中更推向極致,一切有生命、無生命之物都成為詩中戲劇化的角色,以至于有學者稱他的詩為“擬人主義”詩歌,與王維“詩中有畫”的“擬物主義”形成鮮明的對照。換句話說,楊萬里詩中的景物都是被詩人調(diào)遣奴役嘲弄的對象,充滿了動態(tài)感和喜劇感。姜夔稱贊他的詩讓自然世界感到畏懼:“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保ā端统炖m(xù)集歸誠齋時在金陵》)這種擬人手法,其實是經(jīng)過理性思索選擇的形象化描寫,并非出自感興的趣味。 前人詩句的點化以及詩意的翻案。先看詩歌的點化,這可分為兩種:“師其辭而不師其意”的“點鐵成金”和“師其意而不師其辭”的“奪胎換骨”。比如陳與義的《傷春》中有一聯(lián):“孤臣霜發(fā)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鄙暇浠美畎住肚锲指琛贰鞍装l(fā)三千丈”,下句化用杜甫《傷春》“煙花一萬重”,在不同的上下文里面組成表達己意的新詩句。這就是“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的“點鐵成金”。又如王安石《過外弟飲》“一自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邊路,至老相尋得幾回”,化用唐人顧況“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的詩意。這就是“規(guī)模其意而形容之”的“奪胎法”。 再看宋人津津樂道的翻案法。比如唐人杜牧《烏江亭》詩“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而王安石《烏江亭》詩“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把杜牧的觀點完全翻轉(zhuǎn)過來。王安石詩集中類似的翻案詩作還有不少,成為其詩的特點之一。 楊萬里《誠齋詩話》:“孔子老子相見傾蓋,鄒陽云:'傾蓋如故。孫侔與東坡不相識,乃以詩寄坡,坡和云:'與君蓋亦不須傾。劉寬責吏,以蒲為鞭,寬厚至矣。東坡詩云:'有鞭不使安用蒲。老杜有詩云:'忽憶往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東坡則云:'何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杯。此皆翻案法也?!边@也是蘇詩的一大特點。詩句的點化和詩意的翻案,都與宋人“以才學為詩”的創(chuàng)作傾向相關(guān)。 人文活動占據(jù)了宋代士人的大部分日常生活,著書立說,評書題畫,聽琴對弈,焚香烹茗,玩碑弄帖,吟詩作對,談禪論道,幾乎寄托這一代士人的全部生命。因此,宋詩遠比唐詩體現(xiàn)出更鮮明的人文旨趣和書卷精神,只有從這個角度去觀察,才能真正認識宋詩的審美特點。 周裕鍇,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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