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晚報》2021年04月26日 B07版
沈慧瑛 自古讀書士子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考個一甲三名自然最好,但能進入三甲也是很不錯的成績,畢竟一年就兩百余人能獲得進士的身份。一旦高中進士,就意味著獲得官場的入場券,能實現(xiàn)他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過云樓第一代主人顧文彬也懷揣著夢想,一步一個腳印,從蘇州到南京到北京,經(jīng)過一次次的考試,終于成為一名進士,在舉業(yè)之路上旗開得勝。 一 顧文彬的祖父顧鑑兄弟幾人均擅長會計,他的父親顧大瀾如父輩一樣“精于會計”。顧大瀾棄儒從商后,成為顧鑑的得力助手,父子倆全力經(jīng)營油行生意。之后顧大瀾與友人合伙經(jīng)營布號,為一家生計忙活。經(jīng)商是顧家的主業(yè),同時他們將多年積累的錢財投資到田產(chǎn)上,置辦田地,納稅收租,因此他們兼具工商地主的雙重身份。作為顧家讀書苗子的顧大瀾早早中斷學業(yè),成為老師蔣實庵的遺憾,也成為他母親許氏的遺憾,因此許氏將進軍舉業(yè)、重振門楣的希望寄托到孫子顧文彬身上。 顧文彬四歲時,許氏安排他跟她的表弟魏巽元讀書,一學就是五年,完成了最初的啟蒙教育。嘉慶二十四年(1824),顧文彬九歲之時,改投汪琠(字韻莊)門下;次年,他受業(yè)于黃魯詹(字石逸)。道光元年(1821)黃魯詹病逝,顧文彬重新拜他的弟弟黃魯江(字竹臣)為師。顧文彬接受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四書五經(jīng)”是最基礎(chǔ)的教育,但他對詩很有興趣,背著老師悄悄學作詩。十二歲那年,他寫了一首詠桃花的詩,其中有“幾枝斜竹外,依舊笑春風”之句。老師看后,頗加贊賞,開始“課作詩”,顧文彬正式學習吟詩作對。顧文彬從四歲接受啟蒙教育,到十三歲讀完“五經(jīng)”,即《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春秋》,開始在老師的輔導下學習寫文章。寫詩作文是當時的基本功,學習作八股文更是頭等大事。 顧文彬十年寒窗苦讀后,于道光四年開始了考試的生涯,“應(yīng)縣府試”,這年他僅十四歲。次年他又到昆山參加院試,文題:“宰我出”,但仍無功而返。院試是清代各省學政主持的考試,因?qū)W政又稱提督學院,故名。通過考試者,稱為生員,即秀才。連續(xù)兩年進考場失利使他十分郁悶,更郁悶的是教了他六年的黃魯江要隨其兄赴四川,他不得不另選良師江文齡(字云峰)。一晃顧文彬長大成人,家中長輩一方面督促他的學業(yè),一方面為他尋覓佳偶,道光七年八月,浦氏夫人成為他的新娘。成家立業(yè)是每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顧文彬立業(yè)的前提是考上秀才,再向舉人、進士的目標邁進。然而顧文彬于道光七年、八年又連續(xù)參加兩次院試,都名落孫山。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幼喜歡作詩的顧文彬與馮桂芬、郭季虎等人成立文社,在文社每月數(shù)次的雅集上,因他的詩作得好,每每都“首列”,這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些許滿足。 道光九年四月二十六日,顧文彬的長子廷燮(后改名廷薰)出生,這個孩子給顧家?guī)砜鞓放c希望的同時,也給父親帶來好運。這一年,顧文彬“縣試正案第十名,邑尊楊先生承湛;府試正案第一名,郡尊蘇鰲石先生廷玉”。次年,顧文彬再次赴昆山院試,以第六名的好成績?nèi)朐涂h學,顧文彬在舉業(yè)之路上邁出了關(guān)鍵的一步。許氏、顧大瀾夫婦仿佛看到了顧文彬光明的前途,他們希望他更上一層樓。 二 道光十一年,江南發(fā)大水,江南貢院在一片汪洋之中,水深達數(shù)尺,根本無法接納考生。江蘇當政者商量后,決定延期到九月舉行秋闈。七月,顧文彬告別家中父母、祖母,當他與妻子浦氏告別時心里有點放不下,其時浦氏剛誕下次子廷熙還不滿一月。但參加秋闈不論對顧氏家族還是顧文彬個人來說都極其重要,他毅然與江云峰老師的妹夫戴榆庭同舟赴金陵,租居在三山街。離考試尚有時日,兩人趁機觀賞金陵風光,來到報恩寺,但見“報恩塔琉璃金碧,高矗云霄,惜未一登,僅于塔下徘徊瞻眺”。顧文彬久經(jīng)考場,信心滿滿,頭場首題為“子曰:君子不重一章”,次題為“凡事豫則立”,三題為“所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四句。詩題“采菊東籬下”得“東”字。這次鄉(xiāng)試,顧文彬一次通過,中式第七十名。除他外,來自長、元、吳三縣的馬學易、史國英、朱綬、顧儒賓、章安行、徐紹鏊、申兆英、程典、郟觀書都榜上有名。許氏得到顧文彬成為舉人老爺?shù)南⒑蟆氨都酉矏偂?,為當初決定孫兒從儒而欣慰。如果顧文彬從商,那么蘇州多了一個精于算計的商人,而少了一座江南文化地標過云樓。從這個意義上講,許氏是顧文彬人生道路上的導師。明清時期,舉人雅稱孝廉,意為孝順親長、廉能正直,顧大瀾教育兒子“孝廉二字甚不易副,當顧名思義也”。 顧文彬的妻子浦氏與公婆、祖母一樣為丈夫獲得功名而高興,但他即將離家赴京參加會試,北京遠在千里之外,春闈考驗的不僅是讀書人所學知識、吟詩作文能力,還有人的體力,浦氏心有不舍,卻不敢在長者面前有絲毫流露,唯有在閨房之內(nèi)與丈夫訴說離別之愁。不忍顧文彬遠赴京城的還有祖母,為了顧家的未來和顧文彬的前途,次年正月祖孫倆“含淚而別”。 顧文彬與史國英、徐紹鏊等鄉(xiāng)試同年相伴進京,沿著運河北上,舟到青江浦靠岸。明清時期,這里是京杭大運河沿線享有盛譽的交通樞紐、漕糧儲地和商業(yè)城市,素有南船北馬、九省通衢、天下糧倉等美譽。如今的青江浦就在淮安市清江浦區(qū)文廟以西、里運河以南、古清江浦樓以東、環(huán)城西路以北的區(qū)域。顧文彬一行在王家營換坐“大車進京”,此時的大車估計就是大型的馬車。他們一路風塵仆仆,寄居在蘇州同鄉(xiāng)程庭桂家中,恰巧顧文彬的至交、黃魯江之侄黃紹貢因赴京兆試也居住在此,兩人朝夕相處,“頗慰岑寂”。北國氣候與蘇州截然不同,風沙肆虐,令顧文彬苦不堪言,不時想起臨別之際老祖母與妻子浦氏依依不舍的神情,因此待考試一結(jié)束,他就收拾行裝回程,四月底回到家中。這年會試首題:“君使臣以禮”,出自《論語·八佾》,下句為“臣事君以忠”。顧文彬未售,但他的秋闈同年馬學易得中會元。 初次會試失利,顧文彬并不氣餒,決心提升自己,于五月初三日投考正誼書院。正誼書院創(chuàng)辦于嘉慶十年(1805),由兩江總督鐵保、江蘇巡撫汪志伊創(chuàng)辦,地址就在現(xiàn)在的可園。道光十三年顧文彬打算再次赴京參加會試,老祖母對他說:“我年已高,不愿汝遠離膝下,此次會試可勿往?!鳖櫸谋蚩紤]妻子即將分娩,故而聽從許氏的意見,就繼續(xù)在正誼書院讀書。那年二月初四日,三子顧廷烈出生。顧文彬在正誼書院遇到一位對他影響至深的人物——林則徐。這年恰逢江蘇巡撫林則徐甄別正誼書院,看到他的卷子,問他為何不參加會試?顧文彬以實情相告,林則徐“即拔置超等”。不久,林則徐選擇正誼書院中能文之士,如胡清綬、馮桂芬、洪鼎、陸元綸、王煕源、王希旦、顧文彬等十余人,每月逢一在巡撫衙門會課,旨在檢驗并提高他們作詩寫文的能力。林則徐的長子林汝舟也參與,“藉收觀摩之益。”有一本殘缺的《正誼書院小課試帖》,收集了正誼書院學子的試帖詩。試帖詩是一種用于科舉考試的詩體,也稱“賦得體”,以題前常冠以“賦得”二字得名。這本《正誼書院小課試帖》收錄了顧文彬的四首詩,其中一首為“青云滿后塵”(得青字)詩:同具沖霄志,云程萬里青。相看塵不隔,合使后為型??~緲排丹闕,聯(lián)翩控紫軿。勢從平地起,聲自步虛聽。幾輩成霖雨,群英聚景星。層梯今共躡,熟路此曾經(jīng)。日月扶輪朗,煙霞擁足靈。霓裳欣冷詠,乣縵慶彤廷。 “青云滿后塵”出自唐杜甫的詩句:“白日來深殿,青云滿后塵?!鼻嘣朴魇臼孔觽兊倪h大抱負和凌云壯志,也表達了顧文彬積極進取的良好愿望。正誼書院學習的時光是充實而快樂的,同門之間相互學習與觀摩,對顧文彬的幫助很大。 三 顧文彬在學業(yè)上有所收獲的同時,家里發(fā)生了兩件事情,其時為道光十四年,一件是浦氏所生第四子未滿月而夭折;另一件事,則是祖母許氏身體每況愈下,“患氣虛中滿之癥,醫(yī)藥罔效?!鳖櫸谋蚯榧敝?,到城隍神前祈禱,愿用自己的十年壽命借給老人家,又“割股肉煎湯以進,俱無效”,當年八月許氏離開人世。 顧文彬辦完許氏的喪事后,又開始一次次北上會試。道光十五年,他與程庭桂之弟賡堂結(jié)伴進京,兩人同居在程庭桂的京城寓所。不料賡堂因“病未終場,醫(yī)藥之事余一身任之,心力交瘁”,自己要備考,又要照顧病人,這確實難為顧文彬??荚嚱Y(jié)束,顧文彬又與賡堂同歸,一路照顧有加。他的重情重義,讓程家人感激萬分,因此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以致后來顧文彬與程庭桂成為兒女親家。 自道光十二年至道光二十年,顧文彬共參加五次會試,均告失敗,但他的同窗金寶樹、馮桂芬先后金榜題名。為了提高應(yīng)試能力,顧文彬、馮桂芬、金靄如、金寶樹、馬昂霄、潘紹棻結(jié)文會及寫殿試卷會,每月舉行三次,每人輪值一會,“又有約課不在此列?!钡拦馐四?,金寶樹(字吟香)會試中式,金寶樹從知縣做起,一路做到六安知州,但在與太平軍的戰(zhàn)斗中不幸陣亡,被贈云騎尉世職。金寶樹工于詩古文辭,擅長制義與駢體,與尤崧鎮(zhèn)等結(jié)問梅詩社。道光二十八年,顧文彬服闋進京,與兒子顧廷薰、金寶樹同行,到達泰安時,他們還游覽了泰山。 道光二十年,馮桂芬會試中式,殿試第二名——榜眼。顧文彬與馮桂芬為多年同窗好友,一起結(jié)社會友,共讀多年,又“同居有年”,如今他們一升一沉,讓他頓感難為情,于是背起行囊,“浩然竟歸”。馮同學的高中既刺激了顧文彬,又給了他無限的希望。 次年正月,顧文彬再次啟程赴京會試,仍寓五圣庵,這已是第三次居住此地了。這次顧文彬終于成功,榜發(fā)中式第一百七十三名。他認為這次能如愿以償,與去年冬天做的一個夢有關(guān)。顧文彬曾詳細描述了這個夢境: 回到兒童時光的顧文彬,見到塾師江文齡先生進門,手執(zhí)一卷,“似從書院中接卷而來”。顧文彬問是什么題?江老師答:“文之以禮樂”,而詩題在“在《易經(jīng)》上”。夢醒之后,顧文彬“擬一篇格局,作十二股”。及至看到這次考題,雖不符合,但“以禮”兩字恰好熟悉,因此作十二比格局。這科的大總裁王鼎、副總裁祁雋藻、杜受田、文蔚、房師朱應(yīng)元,復試二等,殿試二甲第六十名。這個成績應(yīng)該是不錯的,總排名相當于第六十三名。朝考時,顧文彬犯了個小差錯,當時詩題是“既雨晴亦佳”,得佳字。顧文彬詩中抬頭處用“化日”兩字。王鼎先生有些不滿,認為“化者,死者也,干忌諱”。于是,他沒有得到“入選引見”的機會,他的起點注定是一名小京官。 顧文彬四歲啟蒙,參加五次院試,一次舉人考試,六次會試,終于成功地踏上仕途,光宗耀祖,重振顧家雄風,開啟過云樓顧氏家族的新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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