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在歲月里尋找，在時間里忘卻

心然的原香 2021-04-28

展開全文

心然簡介：陳艷萍，湖北天門人，現(xiàn)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fā)，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xiāng)愁，詩情以及遠(yuǎn)方。

這里是城市中央的一塊野地，幾乎只轉(zhuǎn)個彎，就是車水馬龍的大街。樹木神奇，鬧市之中自成一家。剛下過雨的林子，清新明潔。喜歡嗅吸河流的水氣混合著樹木枯草的芳香，清心洗肺的同時，來自故鄉(xiāng)深處的風(fēng)景閃回在眼前。

這里有落滿樹葉的小徑，有荷葉已凋零的池塘，一段廢棄的鐵路，一江流向遠(yuǎn)方的水。感動這樣的相遇。它們都是我在人群之中生活時，容易忽略的生命體征。我以為，只有人才會被時間改變。殊不知，這個世間，也許有很多不公平，但時間是絕對公平。任何物事，被時間一閃而過的關(guān)照后都不復(fù)是原來的自己。我以為，只有人才會流離。原來，生活的波折，意外，和改變，自然界里都有。

不動聲色之間，荷周身枯槁，彎下腰低著頭，風(fēng)吹過，窸窸窣窣，似在悲泣。最美的時候，是一池水在潤澤。最老的時候，也是一池水在推波助瀾。荷塘中心一個個蓮蓬，曾經(jīng)那樣高高地擎著，此時，都彎向了湖面，仿佛要與故土作最后的訣別，也或者低下頭去，讓一粒粒蓮子落入水中，作為來年新荷的種子。

這樣的場景，人到中年的我，免不了會去想自己容顏枯槁的那一天，油干燈滅生命死寂的那一刻。這樣去想的時候，由不得不感傷。歲月催走了荷的美麗，歲月老去了我的容顏。李商隱說“留得枯荷聽雨聲”。而我分明聽到荷在說：那一滴滴打在我頭上的雨水啊，不是詩意，而是我無可奈何的凋零之痛。我也分明聽到自己的心在說：多么不想老去，哪怕優(yōu)雅。

自然界很多植物，要么形體不好看卻香氣襲人，要么沒有香氣形體卻出眾，而荷花既形體好看花香也襲人。自然界里很多植物，有的花好看，葉不好看。有的葉好看，花卻不可觀。而荷，花與葉俱可觀。這可真是完美。我心中的荷啊，你就是這人間，外在美心靈也美的女子的化身。突然看見你成這樣，不知如何是好。

感傷這種短暫，感傷這種流轉(zhuǎn)。

走過荷塘，穿越小徑，去相約林子里邊一段廢棄鐵路。它靜靜臥在土地上，敞開胸懷，不接納車輛和遠(yuǎn)行，只注視著過往今后的人。每一個從它身邊走過的人，都是它要等的人。舊物本身是一本書，和駐足它的人一同抒寫。沒有字，可以讀。沒有聲，可以聽。

三四歲的時候，第一次隨了母親坐火車去外婆家。記得那趟火車上的晚餐是大白菜加米飯，列車員推著餐車所經(jīng)之處，被米飯的蒸氣籠罩，燈光越發(fā)昏黃。母親花兩角錢買了一份，我倚在她腿旁一邊吃一邊打量滿車友善疲憊的旅客。這個畫面，被恒久定格在心里。后來，母親走了，我認(rèn)定是火車帶走了母親。故鄉(xiāng)沒有鐵路，但我記憶里有。想念母親的時候，內(nèi)心翻滾的是哐哐鐺鐺的火車聲。

后來，我離開家來到城市。掙錢了，可以坐上火車去看望母親。我買了湖北的特色糕點再加兩瓶給外公的黃鶴樓白酒。朋友騎自行車送我去車站時，不小心把行李摔下來，兩瓶酒碎了，整個行李被酒香浸染。那趟行程過去很多年了，記憶里仍留著酒的芬芳和心底的惋惜。

回來時，長沙的表舅為我買了車票，并送我去車站。表舅比我大幾歲，大學(xué)剛畢業(yè)參加工作。他不放心，一直把我送上站臺。火車開動那刻，我眼底模糊，潸然淚下。當(dāng)時，車廂里很多雙眼睛注視著我，他們一定以為站臺上的表舅是我男朋友，我是舍不得他而落淚的。

我其實是被幼年母親的離去所傷，從而對火車、鐵路和站臺充滿哀戚，一直到現(xiàn)在都如此。住的地方，離火車站不近，家里唯獨我，每每在不經(jīng)意間可以聽到遠(yuǎn)處的火車駛離站臺時“轟隆”的鳴笛聲。頓時，內(nèi)心浮上隱痛，眼前飄過憂愁，思緒飛向遠(yuǎn)方。也或者某天，路過火車站，看見來來去去背著行李的異鄉(xiāng)人，總為他們感傷，替他們祈求溫暖。

過去我想去遠(yuǎn)方，是為了尋找母親。尋遍了夢境，望穿了天涯，母親依然沒有回來。長大后，來到陌生的城市，尋找又有了新的內(nèi)容，尋找故鄉(xiāng)和童年，可是再也找不回來。再長大，還是尋找，尋找青春和愛戀，尋找失落的一切.......難怪人心底都有流浪的夢想，喜歡聽《橄欖樹》，喜歡讀三毛的文字。

鐵軌的本質(zhì)是路，哪怕它廢棄了。是路就一定指向遠(yuǎn)方，遠(yuǎn)方就在路上，就是流浪的所在，哪怕只是眼睛和心靈去觸及。此刻，一節(jié)一節(jié)枕木地踏，生活和內(nèi)心深處的路浮現(xiàn)在眼前，耳旁回想起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nóng)》。

不太知道這首歌曲真正的意境，卻自認(rèn)為是一首唱給流浪者的歌。教堂的鐘聲，一個男人背著行囊的背影，夕陽的余輝，蒼涼的旋律，火車徐徐遠(yuǎn)去的呼嘯聲......說不出的動人和美，真想就這樣走向遠(yuǎn)方。不為遇到什么，卻想遇到所有。

藝術(shù)深入人心，不一定是以創(chuàng)作者的理念，而是以欣賞者自己的理念進(jìn)入，我想這就是好的藝術(shù)，不斷在他者心里獲得再創(chuàng)造。一首歌曲，一段鐵路，恰逢在這里，給人無限遐想。

每次來，在它身上踩來踩去，與心底的舊事相約，與沉淀的情感共鳴。近百年的光陰濡染，枕木腐爛了，鋼軌閑置出一層鼓鼓囊囊的鐵銹。下午的暖陽鋪照在它臉上的溝溝壑壑之間，被平靜擁抱住，不留一絲刺目。連接的螺絲，鐵扣都已不見蹤影，它要承載的只是時間和歲月。

這段鐵路是粵漢鐵路和京漢鐵路在長江邊最艱難的連接。當(dāng)年沒有長江大橋，從南到北的列車渡過長江要經(jīng)過這里的火車輪渡過江。想想都壯觀，長長的火車貼著江面從船上經(jīng)過。想想也想不清楚。是什么樣的船只？有這樣的力量。稍稍往前，有幾墩粗壯的斷壁殘垣，當(dāng)年火車隆隆前行，肯定和它的拉扯有很大關(guān)系。如今，它歇息了，只有嘩啦啦的江水，陪它絮叨著往日舊話。

有這段廢墟在，仿佛園子里坐著一位老人。四季榮枯，沉溺其中容易顧影自憐，長吁短嘆。和這位老人依傍一會兒，聊些時間和歲月之下的深長話兒，心胸頓時添了遼闊。這如同人世間的家庭，有老人，立刻就有了時間的深度。倘若這位老人的老人也健在，那這家更是獲得了時間上的縱深感。孩子們環(huán)在老人膝下，聽老人講故事。這故事，是人間的情味。這故事，是過去和未來的連接。這故事，慢慢變成歷史，留給后來的人。

廢墟的蒼茫厚重了自然界的詩意，廢墟的存在保留著永恒時間下的無數(shù)個瞬間。當(dāng)初，這里是什么樣？旅人們路過這里，云水蒼茫，一眺望，“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蹦菢拥臈l件下，列車轟隆隆穿過長江，妻子肯定緊張，緊緊拉著丈夫的手。他們的穿戴是什么樣呢？像小說電視里說的：著旗袍，盤著頭發(fā)。戴禮帽，拄著拐杖?；蛴迫唬蚧艔?。你為什么而來?我為什么而去?每個人都不同，但相同的是曾經(jīng)在這里駐足過時間。

生活里，我是一個怕犯錯的人，對鐵軌本能的親近，仿佛還有心理層面的暗示。它窄，行走之上不會錯。它固定，行走之路不會彎。只需順著它一直走，就會走到想去的地方。

鐵路的外邊是長江。長江，不敢猜它有多少年，它是這園子的元老，哪怕此地，它伸過來的只是一截指頭。這樣的意象讓我有些激動，我看到了偉大的奧妙之處，哪怕只沾染一點點，得到的都可以是全部。

打量著流水，它自顧自流著，絲毫不顧及我的存在而有分秒的停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笨鬃诱f水之道，就是時間之道。每一滴都不是剛才那一滴，每一瞬間都不是剛才那一瞬間。到哪去謀時間的形體？這一江水就是時間最實在的樣子。有永恒，也有分秒。

水的面前，時間是流動的。它以水流的形式向我們展示了時間的法則，你聽或者不聽，你愿或者不愿，時間都會像推著流水一樣推著你往前走。長江的面前，時間是固態(tài)的。不管你如何走，也走不出時間的懷抱，就像流水永遠(yuǎn)在江中流淌一樣。

如此一想時，內(nèi)心又激蕩開來，還伴隨些恍惚。江水和時間之間的關(guān)系，到底如何分界我其實說不清楚。偉大中見細(xì)小，永恒中見分秒。我只是迷迷糊糊覺得，長江和江水就是偉大和細(xì)小，永恒和分秒的載體。它不是一個整體，其實是一個整體。就像人生活在時間中一樣，分分秒秒地過，落入永恒的時間長河。

詩人說：“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人的胸懷。”登高望遠(yuǎn)，滌蕩的是胸懷，使生命之境更遼闊。天生的恐高，我只能鐘情于平地。同時我也明白，登得再高，也是呼應(yīng)心底那份遙渺。心中有高處，一樣能看遠(yuǎn)。生活也如此，很多現(xiàn)實中難以追尋的東西，只要心中有空間，有遠(yuǎn)方，也可以抵達(dá)。

自欺欺人這個成語，人們大多說它是貶義詞。其實不盡然，用到人生層面，它是自嘲，是解脫，也是智慧，可以說，越是看得高遠(yuǎn)的人，越會自欺欺人。人到中年，到了化甘苦為財富的年齡，生活中的幾分苦澀，也無須多說。李商隱的“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真好。常常在這里行走，我明白，生活的波折，意外和改變，無一不在時間里存在。這告訴我，所有的生命，都融匯在時間之中。既是短促的，也是永恒的，似那江和江水的關(guān)系。

什么時候起?開始這樣在時間里思索。我明白自己并有刻意，獲得這些感覺是自然而然，哪怕這感覺根本說不清。什么時候起，開始追尋這片蒼茫？在自然的荒野之中，追尋永恒時間形態(tài)下來來往往的影子。

生活的不如意太多，人們需要忘卻，只是忘卻的途徑各有各的不同。我為自己尋找，其實是用來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