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點人物志原創(chuàng) 這應該是《活著》最出圈的一次。 最近，一段十年前的古早視頻重新流傳網(wǎng)絡。視頻主角是一位四川老大爺，他的人生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坎坷：父母雙亡，妻女早逝，兄弟大哥也死了多年，只剩下他和弟弟相依為命。 大爺讓人聯(lián)想到余華的小說——《活著》里的主人公福貴。“現(xiàn)實版活著”登上熱搜，閱讀量達到7億。  余華寫《活著》的背景，是上個世紀，時代的動蕩塑造了個人命運的悲苦。而大爺?shù)脑庥鲎屓苏痼@，類似的事情居然還能在今天上演。 更令人動容的是，大爺面對命運的不公，拋出了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往前看?！?/span>  因為是十年前的視頻，網(wǎng)友關切地追問，“福貴大爺今何在？”很多人想找到他，資助他。  要找一個十年前的人，談何容易？但沒想到，一個巴蜀交警和網(wǎng)友聯(lián)動，讓這團被熱搜攪起的賽博塵埃，落了地。  偶遇“福貴大爺” 這位交警，名叫譚喬，aka“川島芳子警官”，全稱是“勸導方式（川普諧音，川島芳子）很特別的警官”。  譚喬任職于成都交管一分局，是一名從業(yè)26年的老交警，他的執(zhí)法方式跟別人很不一樣。 別的交警“不談風月，只管對錯”，抓住違法的，“喝止、敬禮、看證、處罰、走人”一條龍完事兒。而譚喬總要和別人嘮一嘮，不嘮明白對方為啥違法誓不罷休。 因為這種劍走偏鋒的執(zhí)法風格，2005年，成都電視臺看中了他。 彼時，為了普及剛開始實施的《道路交通安全法》，電視臺和交管部門聯(lián)合推出一檔交通執(zhí)法節(jié)目——《譚談交通》。 譚喬因此走到了電視鏡頭前，也為“福貴大爺”的故事埋下了伏筆。  那是《譚談交通》開播六年后的一個夏天，譚喬在成都觀音橋一帶巡邏，他注意到前方道路上，有一輛奇怪的三輪車。 遠看，車上拉滿了樹枝、柴禾，頂上還坐著一人、一狗，隨著三輪車前進一顛、一顛，格外田園；近看，這妥妥的屬于超載啊，十分危險。  譚喬攔停了三輪車，按照他一貫的“套路”，不急著判對方違規(guī)，先嘮家常。
 一來一回，消除了大爺看到交警的局促不安，譚喬問他拉的木材有多重，他坦然回答，“有七八百斤”。 百分百超載了。但譚喬壓根不提超載的事，而是問：“這么重你拉得動嗎？”  湊近一看，他發(fā)現(xiàn)大爺戴的墨鏡上面還有花紋，像是女士眼鏡，又問他怎么回事。  一問才知道，大爺原來的眼鏡被樹枝壓壞了，著急趕路，在路邊隨便買了一副。 這下可以進入正題了。譚喬把大爺拉到一邊，曉之以情：“你看這多危險啊，拉著這么多東西，還載著人，載著狗，萬一出個事，對你有很大的傷害。家里人難道不擔心你嗎？” 沒想到，大爺?shù)幕卮痖_啟了虐心四連：媽媽二十年前死了；爸爸十一年前死了；爸爸走的同一年，老婆難產(chǎn)死了；把肚子里的孩子也帶走了。 怎么會有人這么慘？接著往下問，更慘的還在后面。
但弟弟“是傻的，藥吃瓜了，說不來話”。 此外，就剩下一條十多歲的老狗，與兄弟倆相依為命。換句話說，大爺生命中的全部，都在這架小小的三輪車上了。 譚喬犯起了嘀咕，“這是你的家庭嗎？”但他又想，“不會有人拿自己家人來編這種觸霉頭的故事吧。” 更讓他不解的是，這種遭遇，擱誰身上肯定都特別痛苦。大爺卻看著挺開朗的，甚至一開始譚喬跟他開玩笑，“我覺得你特別的酷”，他還就著話頭夸自己，“很帥氣”，把譚喬都逗樂了。 譚喬忍不住問：“你是怎么做到的?！?/span> 大爺雙手往前一比劃：“往前看?！?/span> 這三個字，他一連重復三次，“往前看，往前頭走，不要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簡直就是《活著》里的福貴的翻版，余華筆下人物的人生觀，在現(xiàn)實里活生生的人身上應驗了：
大爺?shù)臉酚^豁達，不僅讓十年前的譚喬一下子握住他的手，“打心眼里敬佩你”。 也讓十年后的網(wǎng)友集體“破防”，“眼睛里進了磚頭”。 尋找“福貴大爺” 時間來到了2021年初。 譚喬向電視臺要來了當年的視頻，上傳到B站，很快播放量就過了500萬，留言上萬條，大家都在關心“福貴大爺”的近況，這也激發(fā)了譚喬的尋人想法。 只是時間過去十年，大爺如今應該八十歲了，還健在嗎？ 大爺當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還專門給他買了養(yǎng)老保險。如果他不在人世了，弟弟誰來照顧呢？ 隔著十年的時間，找一位80歲高齡的老人，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光靠譚喬一人肯定不行，他呼吁知情網(wǎng)友“提供線索”。 在他的號召下，網(wǎng)友紛紛參與，化身福爾摩斯，從視頻里的周邊環(huán)境推斷，將當年譚喬偶遇大爺?shù)牡攸c，鎖定為觀音橋。 考慮到大爺當年是拉著木柴去家具廠，以觀音橋為起點，譚喬把周圍的家具廠都跑了一遍，卻一無所獲。 這時，一個關鍵性人物出現(xiàn)了——玲師傅。 玲師傅的朋友，家里剛好是開木材廠的，她在廠里見過一位老人，“一人，一車，一兄弟，一條老狗”。 玲師傅激動地“連夜注冊”B站賬號，把線索告訴了譚喬。 循著線索，譚喬找到了火葬場附近的木材廠，卻撲了個空，大爺“回老家了”。 “這個（弟弟）是傻的吧？”通過照片上的弟弟，譚喬確定對方見過的是“福貴大爺” 好在，知情人牽線，讓譚喬找到了大爺曾經(jīng)的鄰居——楊師傅。 由楊師傅帶路，譚喬驅(qū)車三四個小時，來到了大爺?shù)睦霞?，四川邊界一個偏僻的小鄉(xiāng)村。 見到大爺不僅健在，還“腿腳方便，精神也好”，譚喬大大地松了口氣，但劇情的走向開始沿著他始料未及的方向發(fā)展： 大爺再婚了，小孩都五歲了。 譚喬忍不住懷疑人生，這真是一位八十歲的老人嗎？ 見譚喬這般抓狂，大爺害羞地道出了實情：自己今年才六十，十年前謊報年齡，是想讓譚喬“放過”自己。 說到底，還是日子太苦了，一個月賺不到兩千塊錢，還要拉扯弟弟，掏不起罰款。 但那些悲慘的遭遇，都是真的。隔著這么多年，每個親人逝去的時間、細節(jié)還歷歷在目：
或許是老天都于心不忍，妻兒去世整整16年后，又是一個六月初五，女兒出生了。 如今的大爺非常知足?；氐嚼霞液?，政府幫他修了房子。雖然是全村生活最困難的，他也不想“吃低?！?，而是靠撿廢品自力更生。 弟弟他也一直帶在身邊，有他一口吃的，就有弟弟一口。 只是弟弟仍然不會說話，也不搭理譚喬 生活是苦難還是甜美，不是大爺能選擇的，但不管生活給了他什么困難，他都會“慢慢克服”。 在把自己“支棱”起來的同時，他還要照顧弟弟、妻子，把女兒養(yǎng)大成人。 大爺不會說什么大道理，但在他被生活壓垮的肩膀下，是一個男人有責任、有擔當?shù)募沽骸?/span> 余華在《活著》這樣寫道：
大爺在他的人生中，把這句話演繹得淋漓盡致。 愛管閑事的譚Sir 譚喬回訪“福貴大爺”的過程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 他想資助大爺點錢。 大爺永遠是大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為了讓大爺收下，譚喬拿出“洗腦殼”的傳統(tǒng)手藝：“這個錢是給小乖女兒以后好好學習的?！?/span> 見大爺還在猶豫，譚喬又趕緊補充：
熟悉《譚談交通》的觀眾，對這個“話術”都不陌生。 譚喬從2005年開始主持《譚談交通》，一直到2018年，處理過超過三千起交通違法事故，遇到那些真正困難的，他總會忍不住幫一把。 如果對方不肯接受他的資助，他就把上面的話術搬出來。 有一次，他在馬路上遇到一個“超載五人組”，原本荷載兩人的電動車，卻坐了五個人，車斗里還裝滿了貨物，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譚喬像往常一樣攔下他們，問他們干什么去。 坐在駕駛座的男人面露難色：“搬家。” 搬家為什么不請搬家公司，而要危險駕駛？譚喬覺得事情一定不簡單，主動提出幫他們搬。 到了地兒，一看新家的條件，譚喬明白了一切。 樓道里昏沉沉、臟兮兮的不說，房間里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毫不為過。 但這已經(jīng)是這家人可以負擔的最好的房子了，他們一家五口每月只賺一兩千，房租就要四百。 譚喬二話不說，掏出兩百塊塞給男主人，對方不好意思收下，他就說：“這個錢是一位交通違法者，委托我捐給那些需要幫助的人?！?/span> 在交管局里，譚喬的“好管閑事”是出了名的。當年局里有內(nèi)部規(guī)定，“與糾正交通違法行為無關的話不能說”。 但什么才是“有關”的，局里也沒有明文規(guī)定，譚喬就想：
正是因為他多問了一句，成都底層人民的馬路浮世繪，才得以被觀眾看見。 這些賣力維持生計的人們，很多時候，違規(guī)是迫不得已。他們并非不在乎自己和別人的生命，只是，在生活的重壓下，安全不得不為賺錢讓路。 比如“福貴大爺”，多拉一點木材，他和弟弟就多一條活路；而且弟弟除了他沒人能照顧，不帶在身邊，還能待哪呢？ 比如為了節(jié)省時間，擠一輛摩托的工地四人組。 他們在工地上抬鋼筋，早六晚六，中午只有一個小時回出租屋里吃飯。 一輛車不能坐四個人，但走路回去，或分兩趟接送，就沒有時間睡覺；不睡覺，下午就沒力氣干活。 男騎士無奈地說：“我們還沒賺到錢，等有一天賺到錢了，我們一樣買你那種車（公安巡邏車），就不會超載了?！?/span> 還有開著貨車“蛇形走位”的小伙子，前一晚加班跑長途，沒有覺睡，不得已邊開車邊打瞌睡。 譚喬把他攔下來后，耐心溝通，小伙子才說出了心里話。 原來他是負責投放共享單車的，很多人亂停亂放，導致他要花很多時間把車找回，再運到集中投放點。 他借著譚喬的影響力，呼吁大家，“愛護環(huán)境，遵守車的停放地點”。 試想，如果更多的人看到節(jié)目，真的改掉了胡亂停放的毛病，是不是可以為小伙子節(jié)約休息時間呢？ 他就不用再疲勞駕駛，也不會邊開車邊打瞌睡。一個良性循環(huán)。 反之，如果犯了錯，只能得到冰冷、粗暴的處罰，生活的苦已經(jīng)夠人受的了，被逼到墻角會不會反彈和爆發(fā)，誰也說不好。 暴走的巴蜀脊梁 但譚喬不是對誰都能有這般耐性的。 當看到有人視人命如草芥，這位總是笑瞇瞇地出現(xiàn)在鏡頭里的老交警，也有發(fā)出“巴蜀獅吼”的時候。 有一次，他巡邏時撞見一輛瑪莎拉蒂，一輛牧馬人，在成都三環(huán)路上瘋狂地超車、闖紅燈，上演極品飛車。 限速50公里的馬路，他們卻飆出了一百五六的時速。 節(jié)目里，譚喬的聲音少見地激動起來，他一連追了好幾個路口，終于在一個擁堵的紅綠燈處，把兩輛豪車截住。 這時，他已經(jīng)聞到一股燒胎的糊味。 他不由分說地將兩位車主拉下車，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锤偹傩旭偅瑥膩頉]見過他在節(jié)目里這樣生氣： “你們二位怎么了？你們二位干什么一樣？瘋了嗎！” 瑪莎拉蒂里下來一位中年男子，牧馬人里下來一男一女，為了逃避責任，他們滿口胡話。 譚喬用一連串嚴謹?shù)倪壿嫳茊?，問得他們啞口無言。
謊也撒不下去了。 期間，與牧馬人同行女子態(tài)度囂張，“不要采訪”，她試圖用手臂和上身擋住鏡頭，阻止拍攝。 譚喬毫不客氣，連她一起教訓：“你作為車上的乘客，你看到駕駛員這樣開車，你沒有去阻止他，你來阻止我們，你好意思嗎你？” 一輛瑪莎拉蒂要上百萬，牧馬人也得大幾十萬，譚喬一針見血地指出： “你們覺得罰款無所謂，甚至你們都開的好車，你覺得撞死幾個人賠點錢算什么，是不是！” 對付這種人，譚喬一點情面不留，直接帶回局里，沒收駕照，“在你們的安全意識提高之前，重新考試，暫時別開車了”。 在B站上，有網(wǎng)友評價道：“這樣一看，譚警官這十幾年來應該是得罪了挺多有錢人?！?/span> 底下有人附和：“所以現(xiàn)在節(jié)目沒了?！?/span> 2018年5月4日，《譚談交通》播完最后一期，譚喬就從公眾視線里消失了。 節(jié)目停播后，還有網(wǎng)友專門跑去成都市公安局的政務網(wǎng)站留言，詢問譚喬的下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節(jié)目并非被動取消，而是譚喬主動要局里要求，“不再參加《譚談交通》節(jié)目的主持、拍攝”。 譚喬離開了交通執(zhí)法節(jié)目的江湖，江湖上卻一直流傳著他的身影。 B站上，有人搬運他的視頻片段或合輯，隨隨便便就是成百上千萬的播放量。 虎撲上，“《譚談交通》哪一集才能封神”的討論，至今還能引發(fā)體育直男們的battle。 網(wǎng)友們對他特立獨行的交通執(zhí)法方式津津樂道：一言不合就魔改歌詞，開啟freestyle模式。 此前，人們從未想到，一個交通法制節(jié)目可以帶給大家這么多歡樂。 其實歡樂的背后，是譚喬的良苦用心：罰款不是目的，目的是保障大家的生命安全。 他曾說，哪怕只有一個駕駛員，因為看了《譚談交通》，改正了不良駕駛行為，安全了，他就會“死撐下去”。 END 直到兩年后的今天，“福貴大爺”沖上熱搜，譚喬才重新回到大家的視野里。 原來，2018年，他被確診了抑郁癥。 我們視頻 沒有人知道，一位帶給人們?nèi)绱硕嗫鞓贰⑷绱擞腥宋秲旱慕痪?，為什么會抑郁。他自己也沒有說起。 但他說，是福貴大爺“往前看”的精神鼓舞了他，讓他逐漸走出陰霾。 如今，他在成都交管局宣傳處工作，繼續(xù)從事和交通普法相關的工作。 這次在尋找福貴大爺?shù)倪^程中，他格外注意保護大爺?shù)碾[私，大爺?shù)淖≈?、姓名，他全部小心地抹去，他擔心流量蜂擁而來，把大爺捧成網(wǎng)紅，消費殆盡后再拋之腦后。 他像守護交通安全一樣，守護著大爺?shù)摹凹儩崱薄?/span> 希望譚喬和大爺，都能越來越好，往前看，看見生命中的光。 不止是活著，還是幸福地活著。 封面圖來自電視劇《活著》 參考資料： CDTV-3. 《譚談交通》 正午故事. 交警譚喬：我們維護的是法律的尊嚴，不是哪一個警察的尊嚴 嗶哩嗶哩. “話癆”譚喬的成都十三年 嗶哩嗶哩. 我們采訪了《譚談交通》譚警官，他說福貴大爺救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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