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已逝，清明又過，想起家鄉(xiāng)的山，想念家鄉(xiāng)的河，想起老堡子山下北面的山窩窩，想念山窩窩里那一院土窯洞，更想念父親栽下的那棵老杏樹。

那個山窩窩在劉家寨子街道對面，被民國九年西海固大地震，活生生地切割成了南北兩半，北面的叫北莊，是一個社，由大灣和峴灣組成，山窩窩是大灣。

老杏樹就長在大灣，長在大灣我家原老宅的園子里。老宅有五眼窯洞，院西有一口水窖，敝院，院墻是多年后打起的。全部建筑用了十二片瓦（做滴水用），二十六塊青磚（箍窖水眼用）。一塊磨刀石，一盒單薄的石磨。上窯的一扇老門，榆木做的，很沉。一個三人榆木凳子。廚窯門柳木板板訂的，很輕。其余三眼窯，沒門。

貧窮的寒磣，困窘的丟人。一只叫黃老五的母狗和那棵老杏樹，就是老院素日里的風(fēng)景。

轉(zhuǎn)過山嘴嘴，看到老杏樹，就知道到了家園。黃老五老遠(yuǎn)地向我跑來，就知道貧窮親切的家就在跟前！我的膽子會大一倍，特別在夜晚。唱幾句大秦腔，自認(rèn)為能把孤魂野鬼都嚇遠(yuǎn)。

那時，我會經(jīng)常爬在窯洞門檻上，望著不掛一絲云彩的天空發(fā)呆：這個山灣灣，下一場雨為什么這么難？云在老堡子山頂浪一圈，雷在唐家腰峴響幾聲，就去交連地畔的西吉、海原縣旅游了，曬得土地冒著火星子，正午，光腳片子都不敢往上擱，老杏樹的葉子打著卷兒，周邊泛紅微黃。還沒到暮秋，它衰老的是不是太早點……我時常這么想。

老杏樹是父親栽的。我記起它時，軀桿不高，長得歪擰粗矮，如一位花甲已過、古稀不到的老頭兒：樹枝沒有修剪打理過，凌亂而尷尬。樹桿的折皺很多很深，象父親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老皮一塊兒一塊兒地卷起脫落。樹身被砍過枝條的疤痕處，有黃稠的液汁分泌，結(jié)成黃色的疙瘩，如商店出售的拉板胡二胡用的松香一樣。因為旱，多年花苞處都被麻子顆大小的硬殼蟲卵布滿，那卵的殼太硬，手都擠不爛。蠶食后只剩零星的杏花開放，這個時間段，杏花白花嵌紅蕊，才能引來一群蜜蜂和蝴蝶嗡嗡嚶嚶。

我會追著蜜蜂和蝴蝶，在野蜂鉆進(jìn)的墻洞里，掏一些蜂蜜解饞?？圩∫恢缓?，裝在空玻璃瓶子里，看它啥時候能重新化繭成蝶，生育出一群色彩斑斕？或者成仙了，出來個梁山伯與祝英臺。只能想想，蝴蝶在瓶子里，大多活不過一個禮拜……

有年例外，一只蝴蝶大概活了半個月左右，死，是在星期六的中午。我把它裝在火柴空盒盒中，象藏人一樣，在老杏樹下刨了個坑坑，放好盒盒，上面捧起了個土堆，不知啥時候，父親來到了我的身后，從我屁股上一腳：你大又沒死，死了你也不會這樣悲哀……那年我還不到十歲。

可憐兮兮的杏花，有些年景，還會被倒春寒洗卻一空，惋惜不舍，但也沒有辦法保全。

老杏樹沒有產(chǎn)過多少杏子，偶爾的酸杏數(shù)顆，掛在細(xì)樹枝的高處。我和姐姐拿上母親煨炕的推耙子，倒落的樹葉紛紛，踩斷樹枝根根，也急不可耐地要把指頭蛋大小的杏子弄下來，雖然酸的倒牙、銜不住口水，也等不到它成熟的時候。

老杏樹上成熟的黃澄澄的杏子，我沒有見過，也根本沒有吃過。

好似父親當(dāng)年種它，原本就不是為了讓它結(jié)杏子，只把它當(dāng)成是一棵生命，一撮綠意，才把它載種在園子中。偶遇降雨，父親總要提醒我們：去，提一個桶子，拿一個小鐵碗，把院子中幾個小坑坑的水刮干，倒在老杏樹下。但一桶桶黃泥漿的濁水，怎能讓多年受旱的老杏樹茂盛生長？死不了，活不旺，就是我家那棵老杏樹的宿命。

沒記錯的話，有老杏樹的園子被父親挖成了三級的反坡，其目的是增地盛水。老杏樹長在最低層，有兩根枝條搭在二層的埂子上。有一年，我從峴背后楊家要了兩只兔子。有了兔子，須有草喂養(yǎng)。那年大旱，寸草不生。偶爾發(fā)現(xiàn)，在父親挖園子壘起的埂子上，有不多的幾叢彬草。中午放學(xué)回家，已生了小兔子的兩只老兔子瘦骨嶙峋，看見我，后腿立起，眼淚巴巴地乞求我給它們草吃……怎么辦呢，尋思來尋思去，爬向老杏樹后的埂子上，準(zhǔn)備拔那幾撮彬草喂餓瘋了的兔子。忽然一腳踏空，從埂子上跌落下來，三四米高的埂子，下面是很硬的紅土截子，如若落到地面，非死即傷，萬幸啊，我被其中一根長到埂子上的樹枝盛住，劃破了點腿皮，但沒有傷到性命骨筋！

可憐的老杏樹啊，自從我養(yǎng)了兔子，你周身原本不多的葉子，凡能被我夠著處，幾乎一片不剩，都被我采摘下來喂了兔子。夏天的你，應(yīng)是枝繁葉茂時候，然因干旱我摘，低處只剩老杏樹的虬枝裸露著，那些干紅的虬枝，象祈雨的老農(nóng)，跪在塵土中，粗糙的手臂伸向半空……這種景致和綠夏多不和諧相容？然，人豈能改變得了所有生命不該承受之重！

冬天的老杏樹更殘，孤立無援地站在園子的埂子下，被干裂巨大的老牛北風(fēng)折磨地死去活來，枝條一會兒向南，一會兒朝北，有些枝條會被刮斷，變成父親熬茶生爐子的架火柴。

鄰居盛家有棵高大的椿樹，上面年年有喜鵲筑巢，生兒育女。那嗄嗄的叫聲喜慶吉祥。盼望我家老杏樹的樹冠上啥時也有個喜鵲巢，嗄嘎一叫，親戚來到，我趁機能吃上面條、饃饃。盼望著，只到我要走出大山，在外求學(xué)，老杏樹的樹冠上還是空無一窩，心情很是寥寞，難道喜鵲也會嫌貧愛富，或者是老且婑的老杏樹，根本保護不了喜鵲的安全，不管怎樣，它總歸沒有來過……

除此而外，老杏樹是我夏日寫字讀書的遮陽傘。中午、黃昏，它稀疏的葉子斑駁在我的頭頂。我在它周圍，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走背誦，學(xué)黃帥反潮流的年代，我的少年時光沒有虛度，那兩本發(fā)黃的巜唐詩三百首》、《宋詞一百首》就是在老杏樹下，一首首進(jìn)入到了我的腦海。

在我心中，老杏樹是最美的。干旱渴不死，嚴(yán)冬凍不死?？崾畋憋L(fēng)都沒能讓它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多病地瘠也不能扼殺它春來開花、秋至葉落的自然輪回。老杏樹向死而生的情懷，永遠(yuǎn)都是我奮進(jìn)路上的精神慰籍！

在我心中，老杏樹是最樸實的。青松的高潔它不羨慕，楊樹的偉岸它不妒忌，柳樹的婀娜它不眼紅。只以杏樹的樣子活出自己的本真。這種素心懷真的情懷，永遠(yuǎn)是我修行路上的航燈。

在我心中，老杏樹是最偏我的。它不但救過我的命，還為我的學(xué)習(xí)成長提供蔭涼。老杏樹的護佑，讓我能在爽涼的環(huán)境中，幼小就與詩圣詩佛詩仙詞霸相見，詩詞的美涵養(yǎng)了我的心靈，成就了我舞文弄墨、饒有趣味的人生。

在我心中，山灣灣里的那棵老杏樹就是父親的再生。挨著烈日的灼，遭著雪霜的冬，艱難困苦，沒有放棄對活著的癡情。有時活著比死去更加難腸，能在看不見光明的黒'b0道锘鈄?，是一件?常悲壯英勇的事情。

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家鄉(xiāng)的那棵老杏樹，煥發(fā)了青春，葉子豐碩，花開的無比燦爛，非常生動！父親拿著那把老鐵鍬，站在老杏樹旁，皺紋里都流淌著生前從未有過的笑。

＂爸爸，我要吃杏兒?。ⅲ⒋蟾纾阈研?，做夢了”同室的喬君捅醒了我。哦，老杏樹，家鄉(xiāng)的那棵老杏樹啊，還在我的記憶深處陰魂不散，讓我如此掛念？

老杏樹，老宅園子里的老杏樹

多年沒見你，你是否依然如故

故鄉(xiāng)的山綠了，你是否根深葉茂了

老杏樹，老宅園子里的老杏樹

多年沒看你，你是否還那樣孤獨

故鄉(xiāng)通水了，你是否豐腴肥大了

老杏樹，老宅園子里的老杏樹

你綠過我的童年，我愛你的全部

盎然在我的文案前 如畫如詩

老杏樹，老宅園子里的老杏樹

不管你生 還是你死

永遠(yuǎn)都活在我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