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一位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不識字，小腳。

奶奶在娘家行大，下面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身為大姐的奶奶，從小就肩負起了家庭的重擔，這在當時是很自然的事，是責無旁貸的。“哪一個不是我背著抱著長大的喲！”提起她對弟妹們的付出，奶奶總是一臉驕傲。

奶奶生過三個兒女，但前兩個都夭折了，只存下父親一人。但就在奶奶正懷著父親時，爺爺卻因與太爺爺負氣，而出走關(guān)外，結(jié)果正趕上日本人成立偽滿州國，一下就把爺爺滯留在了偽滿州國，成了偽滿州國人。

爺爺為什么要選擇去關(guān)外呢？當年輕氣盛的爺爺要離家出走時，自然是想著走的越遠越好。而在他這樣一個沒有多大見識的農(nóng)村青年眼里，關(guān)外，就猶如天邊一樣遙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家在沈陽有親戚。

沒有想到的是，他這一去竟成了“滿州國人”，“外國人”。而且至死都再沒能回過他關(guān)里的家。

我是從奶奶嘴里聽到“滿洲國”這個名詞的，從她對我敘述這件事時的表情，和說出“滿州國”這三個字時的語氣，能夠聽出“滿州國”這個地方非常遙遠，其它就和說我們周圍村莊的地名沒什么兩樣了。

是啊，在奶奶的天地里，周圍這幾個村落足夠遼闊，鄉(xiāng)上和鎮(zhèn)上也足夠繁華。她曾多次滿懷欽佩地對我說起：誰誰家的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有本事著呢，自己就能趕集上店的--這，就是奶奶心目中的風云人物。

如果不是因為爺爺，奶奶也許一生都不會知道有滿州國這個地方，但正因為爺爺去了那個地方，奶奶就一下子記住了滿州國這個地方，而且刻骨銘心。我小時侯曾經(jīng)多次聽爸爸給她糾正，告訴她現(xiàn)在不叫滿州國，應(yīng)該叫滿洲里。奶奶對爸爸言聽計從，也多次表示改正，但事后在說起這段故事時（那時對于奶奶的敘述，我總是當故事聽的），卻總是說滿州國 ?，F(xiàn)在想來，滿洲里對于奶奶來說，永遠是一個陌生的地名，而滿州國這三個字卻永遠和爺爺連在了一起--那是她一生的情節(jié)：愛、恨、無奈、期盼、屈辱、眼淚……

奶奶的娘家應(yīng)當是一個殷實的農(nóng)戶，因為奶奶曾說起過，我的太姥爺趕著家里的大車，接她回娘家的事。說那掛大車被太姥爺收拾得非常利落，走起路來“咯噔、咯噔”的，沒有一點兒雜響兒。嫁出去的姑娘能被父親用這樣的大車接送，是很有面子的。從太姥爺趕的那掛大車上，能看到他勤勞、自尊、好強的品性。這，也深深地影響著奶奶。

奶奶在生育了三胎后，才擁有了我父親這一個孩子，自然視如珍寶，這也大大緩解了爺爺離去，留在奶奶心中的痛苦與無奈。

然而此時，爺爺又在關(guān)外成親了。

爺爺孤身在外，有家不能回，只有成個家才能有個落腳之地。再次成親之后，爺爺向奶奶提出了離婚，因為爺爺認為，他既然不能“回國”（那時偽滿州國和中華民國臨時成了兩個國度），不如用離婚的方式給奶奶自由。

但這個消息對于奶奶無異于晴天霹靂。

爺爺在外面又成了家，奶奶勉強還能接受，因為當時的中國男人娶二房，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但離婚這個詞在奶奶的腦海里是沒有的。奶奶所受的教育只有三從四德，“離婚”只能被奶奶理解為是被丈夫休棄了。而丈夫休妻總是因為妻子有違婦道。這樣的結(jié)局奶奶怎么能夠接受呢？

“我上頭給你伺候老的，下頭給你拉扯小的，家里地里的忙。我哪件事對不起你們老劉家了，我上輩子欠你們的了？咋就這樣對我呢？”我小時侯時奶奶對我說：“那時侯我整夜整夜地抱著你爸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白天還得強打精神干活，不敢讓你老太太知道，怕她知道了難受……”說著說著，奶奶會撩起衣襟，擦一擦早已干澀的眼角--只是干擦，沒有眼淚。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只流過一次眼淚，那是在我媽媽去世的時候。

奶奶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呢？那時我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可細一想，奶奶除了對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說說之外，再也不可能找到其他可以傾訴的人了。一個女人，無緣無故地被丈夫休棄，這是多么屈辱和委屈的事??！她能去對誰說？她只能對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說說啊——僅管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

當初剛剛發(fā)生這件事時，太姥爺又趕著那掛曾給奶奶帶來榮耀的大車，來接奶奶了?？墒沁@次奶奶沒有隨太老爺回去。太老爺是趕著空車回去的，父女倆一句實質(zhì)性的對話也沒有。從這件事情看，我太老爺雖是一個舊時代的人，但他不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本來女兒被夫家“休”了，這不僅女兒沒面子，作為娘家爹更沒面子。太姥爺是多么要強的一個人那！但他忍下了這些羞辱（這也基于對女兒的信任和了解），勇敢地來了，勇敢地站在了女兒婆家的村莊里。

太姥爺?shù)氐絹肀砻髁艘粋€態(tài)度，他希望并支持女兒能夠有一次新的選擇：因為姑爺即已成為“外國人”，回不來了。那么，與其讓年輕的女兒這樣守下去，倒不如接受了“離婚”這一時的羞辱，而換來女兒今后的幸福。

太姥爺挺直腰桿站在了女兒身邊。

但奶奶太為難了，她何嘗不知道自己所面臨的兩難處境。上有公婆，下有幼子。而一旦離婚而去，孩子是肯定帶不走的。而即使公婆同意她帶走孩子，她又怎忍心把兩位老人一扔不管？那樣，兩位老人豈不是即失去了兒子，又失去了孫子！讓兩位老人怎么活呀？

奶奶難那！奶奶真作難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