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的《清明》,為什么有人說是最特別的清明詩? 寫清明的詩很多,一般著意于雨水、踏青、綠意、悲傷,算上寒食節(jié)的冷食和上墳,就是以清寒為主。黃庭堅的作品被稱為“最特別”的,自然就是詩歌主旨超出了這些常道。 詩寫得好,無非一是主題好,二是寫得好。像杜牧的《清明》就是寫常情中的佼佼者,而黃庭堅的則是在主題上出新,寫了別人不曾寫過的角度,讓人覺得出人意表,才會給人以“特別”的感覺。
這是一首仄起(“節(jié)”是入聲字)不入韻,押平水韻“十一尤”部的七律。平仄正確,格律嚴謹。 黃庭堅其人,現(xiàn)在普通人的了解一般是從蘇軾處來。他是有名的“蘇門四學士”之一,其文學成就(詩詞書法)一直是邊緣于蘇軾的光環(huán)之下。實際上雖然他以師禮蘇,世人卻并稱“蘇黃”,二人成就在當時也是一時瑜亮,甚至在南宋的詩壇,黃山谷的影響要大于蘇軾。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宋代詩壇上最大的,也是中國詩壇第一次以流派劃分的“江西詩派”,就是奉黃庭堅為宗師。整個南宋,陸游也好,范成大、楊萬里也好,中興四大詩人,無不從江西詩派脫胎。 那是不是黃庭堅的詩比蘇軾的要好呢?也不是的。 蘇黃二人在詩壇的成就,正是盛唐時期李杜二人的差異。蘇軾的詩以氣運筆、縱橫馳騁、大開大闔、變化莫測、無跡可求,所以蘇詩成就雖高,師之者極少,未能形成流派。黃庭堅的創(chuàng)作思路有跡可尋,講究法度,便于學習,所以追隨者很多——李白和杜甫不也是這樣? 歷來學杜甫者眾,喜歡李白的人多,學出來的只有半個——唐伯虎。 黃庭堅的詩實際上也是以杜甫為宗,講究章法、煉字,特別是對拗律體的研究,更是師法詩圣。 這里順便說一句,宋詩的頂峰是王安石的“半山體”,蘇軾第二,黃庭堅第三。王荊公的晚期詩意象雖高,但更類似唐詩,不是宋詩風格,蘇軾詩難學,所以宋詩走的都是黃庭堅的路子,只是在文風上分出不同的流派來,如誠齋體、江湖體等等。 黃庭堅的詩風格奇崛,提倡詩要有“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之髓 和“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法。 我們以前講過黃庭堅的“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勘破他暗藏道家思想,和蘇軾的雜家、佛印的佛家思想交融,相映成趣。 了解了這些詩風和思想背景之后,我們再來看這首作品特別之處到底在哪里。 “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p> 首聯(lián)出句起筆平常,點題“清明”,順帶寫了清明時節(jié)桃李芬芳,用擬人的手法寫出春光燦爛,但是對句卻急轉直下,寫“野田荒?!弊屓烁械綗o盡的愁緒。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感轉折對比,就會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錯愕的感受,黃山谷到底是要說什么呢?是說春光好,還是春愁濃呢?這種對比就為讀者創(chuàng)造一種對詩意更加要進一步了解的懸念。 出對句情緒完全相反,這是一點獨特。 清明時節(jié)桃李爭風,含笑盛開,田野上那些長滿雜草的墳墓卻令人感到凄涼。 “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 頷聯(lián)“承”,但是承接的是清明時節(jié)的事物拓展描寫,并沒有對首聯(lián)的“笑”和“愁”的情感反差做出解釋。 “蟄”,是蟄伏,注意這里和第二字“驚”連起來,是指春雷驚動了蟄伏的天上龍,地下蛇,而不是雷驚動了天地,龍蛇蟄伏了。 春雷滾滾,驚醒了冬眠中的龍蛇百蟲。春雨滋潤郊野曠原,草木變得青綠柔美。 這一聯(lián)出句寫動物,對句寫植物,這倒是沒什么特別的。 “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 頸聯(lián)“轉”,不再寫景、寫物,轉入寫人。出對句又形成反差,寫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而這才是黃山谷這首詩真正要表達的內容所在。 出句說的是古代齊國,有個??康綁瀴L地里乞討人家祭祀剩下的供品以飽食終日,且炫耀于妻妾的人——這種人就是無賴嘛。對句則說的是寒食節(jié)的來歷,就是不愿意出仕,帶著老母一起被晉文公燒死的介子推——這是個氣節(jié)之士。 這兩個典故的運用,都和清明有關。出句講乞討祭祀的人,自然和寒食上墳有關,對句講的介子推,更是寒食節(jié)的直接來源。唐朝時期,寒食節(jié)就逐漸衰落,逐漸和清明合并,到今天我們都只說清明上墳,都不提寒食節(jié)了。宋朝將寒食的典故,用到清明,是可以的。 用典精深,也是黃庭堅江西詩派的特色之一。 古有齊人出入墳墓間乞討祭食以向妻妾夸耀,也有介子推拒做官而被大火燒死。 這個頸聯(lián)看似平直敘述,一樣人生,兩種境界,不置可否的對比中,其實暗含著詩人對介子推高潔品格的肯定與贊揚。 頸聯(lián)的詩意轉換,從清明的觸景生情,將詩的格局放大,并提升到了一個人文層次上來,那么是不是按照這種寫法,這首律詩就是一首贊揚氣節(jié)之士的作品呢?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p> 尾聯(lián)“合”。黃山谷此詩的另一處獨特,就是在尾聯(lián)的合又將詩意帶入了一個反轉。 出句對頸聯(lián)兩種人或者態(tài)度做出總結,但是并沒有褒貶,而是超然物外的一種看法:齊無賴也好,介子推也好,這千年之后,誰知道誰?。磕┚浜匣厥茁?lián)對句的“荒田野?!?,大家都是土一抔,講的什么志氣高潔,有什么意義呢? 不管是賢者還是平庸之輩,千年之后又有誰知道呢?最后留在世間的只不過是滿目亂蓬的野草而已。 黃山谷道家思緒很濃,有著“死后元知萬事空”的味道。這不僅僅是清明時節(jié)看到荒郊野墳的觸動,更多的是在官場仕途的波折,讓他領略人生的透徹。頸聯(lián)說的是千年之前的人,可現(xiàn)在不還是一樣嗎?我們在仕途上高風亮節(jié),謹慎恭行,而那些無恥之徒,興風作浪(烏臺詩案),可千年之后,我們不都是一樸黃土,這有什么區(qū)別呢? “知誰是”的反問中,浸透著詩人的滿腔憤懣;以景做結的末句里有悟透生死的通達。這種通達,是貶謫失意的心灰意懶,是不滿現(xiàn)實的諷刺反擊,是堅守人格操守的格格不入。 而賦予這首作品獨特之處的,正是黃庭堅這種身在事內,眼光卻高在事外的心態(tài)。在他的眼中,清明的無限春光,不過是反襯出荒冢的凄涼,而齊人的無賴,介子推的高潔,都是繁華落盡之后的筆上清談,于他們本人并沒有任何意義。 聯(lián)想到自己在官場的際遇,我們這么堅守著自己的人格操守,后人又能記得我多少呢? 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他出生于書香世家,一生為官清正,治學嚴謹,是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江西詩派開山之祖,以文壇宗師、孝廉楷模垂范千古。 我們確實記不得他多少,甚至不如蘇軾的“東坡肉”。 看透這一切的黃庭堅,詩中一片荒涼,內心一片空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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