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半之前，現(xiàn)代國畫大師齊白石的作品《山水十二屏》在北京保利秋拍夜場中，拍出9.315億元人民幣的驚世身價。這一價格刷新了齊氏作品拍賣紀錄，《山水十二屏》也因之成為全球最貴的中國近現(xiàn)代藝術(shù)品。
當晚，《山水十二屏》以4.5億元起拍，經(jīng)過57輪競價，最終以8.1億元落槌，加傭金以9.315億元成交。這在業(yè)已屢創(chuàng)新高的近現(xiàn)代中國畫作品中，創(chuàng)下了“一峰獨高”的紀錄?！褒R白石”這個早已熠熠生輝的名字，再一次煥發(fā)出獨步中國畫壇的耀世光芒。
近年來，齊白石的作品雖是拍場?？?，市場價格也屢創(chuàng)新高，如2011年嘉德春拍的《松鷹圖》亦達4.255億元之巨，可像《山水十二屏》這樣的精品巨制確不多見！
在驚嘆于大師畫作屢創(chuàng)天價之余，筆者在查閱相關(guān)資料時，也留意大師的生平事跡。在查閱1946年北平《世界日報》時，從一些有意思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他屢屢“記錯”年齡，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接受采訪“報錯”年齡
1946年11月25日、26日，北平《世界日報》刊發(fā)報道《齊白石回來了》。這篇專訪齊白石的報道，分兩次刊登，共計約千字的篇幅，并不算特別張揚，但在1946年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亦屬難得。須知，時值抗戰(zhàn)勝利后次年，國民黨政府隱患重重，國內(nèi)民生凋敝，報紙版面大多為關(guān)系國計民生的軍政經(jīng)濟類新聞。能抽出這樣篇幅的版面來報道一位老年畫家，足見報社方面及社會各界之關(guān)注。
《世界日報》用“齊白石回來了”的標題來報道此次專訪，足見當年北平各界對這位耄耋之齡的國畫泰斗有著相當?shù)年P(guān)切與掛念。那么，齊白石于1946年深秋赴南京，離開已定居數(shù)十年的北平，南游京滬兩地，究竟所為何事？
事實上，對齊白石的南行，北平《世界日報》一直予以高度關(guān)注，有一系列的跟蹤報道。如1946年10月14日，就首次報道了齊氏南行的行蹤，稱“故宮文物研究會理事齊白石、溥心畬，二氏久有南游之意，近應(yīng)該會理事長張半陶氏（即張道藩）邀請，于昨日同機飛滬，在南京上海作短期旅行。”10月16日，齊、溥二人即赴南京。11月3日，張道藩在南京拜齊白石為師，社會各界反響強烈，轟動一時。張還以“中華全國美術(shù)會”名義在南京為齊、溥兩位北方畫家舉辦聯(lián)合畫展，因時值蔣介石60歲生日，南京方面徑直稱其為“祝壽畫展”。其間，蔣介石接見了齊白石，齊為此專門創(chuàng)作了一幅《松鷹圖》與兩方印章贈蔣。以上事跡種種，即是齊氏南行的大致經(jīng)歷。
齊白石南行北歸之后，即接受《世界日報》專訪，雖然報道篇幅不大，但所包含的信息卻相當豐富。除了報道中提到的眾多名流與齊白石的交往之外，尚有三處信息值得注意。首先是齊白石的年齡——當時據(jù)他親口所述“倘能再活三年，便九十了”，可知他當時至少已是86歲（虛歲87）高齡了。奇特的是，據(jù)如今通行的齊白石年譜來測算，他當時應(yīng)為82歲（虛歲83）。那么，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齊白石連自己的年齡也會算錯，或者說是如今通行的齊白石年譜有誤？
這一切，還得從齊白石請胡適編撰年譜說起。就在齊白石接受《世界日報》專訪之前不久，于1946年秋請剛剛在美國結(jié)束了九年外交工作返國的胡適為其編撰年譜。歸國即赴任北大校長的胡適，雖各項事務(wù)繁冗，仍接受了編撰齊白石年譜的工作，并于次年展開考證與寫作。
疑是“算命”使其改年齡
齊白石提供給胡適的生平資料，還是比較齊備的。其中包括白石老人八十歲時所撰的《白石自狀略》的初稿、發(fā)表稿、寫定本數(shù)種。諸如雜記稿本《三百石印齋紀事》一冊；殘頁《入蜀日記》；自撰《齊璜母親周太君身世》；友人所作《齊白石傳》一冊；還有幾本詩歌作品，如《借山吟館詩草》《白石詩草自敘》初稿及改定本，《白石詩草》殘稿本等；以及有關(guān)齊白石的剪報、函件多種。擅長文史考證且對傳記文學有著獨特見解的胡適，在使用這批齊白石生平資料時，很快發(fā)現(xiàn)了“疑點”。
胡適認為，齊白石的真實年齡需要詳加考證，齊白石自己的憶述可能靠不住。胡適稱，“《白石自狀略》是他八十歲寫的，其時當民國二十九年（1940）。從民國二十九年上推，他的生年應(yīng)該是咸豐十一年辛酉（1861）?！笨稍谄渌涊d中，譬如齊白石自撰《母親周太君身世》一文中，他的生年卻是同治二年癸亥年底（實為1864年1月1日）。
為確定齊白石的真實年齡，胡適托人婉轉(zhuǎn)詢問。而對于其出生年月的確切時間，齊白石只給了一個“含糊的答復”，沒有明確回應(yīng)。胡適以為，這其中或有隱情，可能有不便道與外人的“小秘密”。于是，他便把這個“疑點”記在初稿中，留待與齊白石有多年深交，又是自己朋友的黎錦熙來解答。隨后，黎錦熙一面自查資料，一面頻頻出入齊宅，“過門輒入，促膝話舊”。終于獲知，齊白石因為根據(jù)算命先生的說法，“怕七十五歲有大災(zāi)難，自己用'瞞天過海法’把七十五歲改為七十七歲！”于是，胡適確信，齊白石的生年應(yīng)是同治二年癸亥年底。
雖然齊白石自己對這一生年信息一直含糊其辭，不置可否，但現(xiàn)在通行的齊白石年譜，正是以胡適主持編撰的年譜為基礎(chǔ)，將齊白石的生年確定為1864年了。當然，如果一定要以1946年《世界日報》專訪中齊白石自己的話來取證，他的生年則又應(yīng)再往前推4年，竟然是1859年前后了。
不難揣想，當時齊白石畢竟年事已高，“回憶往事，每不能記為何年”，其“善忘”健忘之老態(tài)，與其藝術(shù)成就之老練，形成了鮮明對比。其實，齊白石早在接受此次專訪14年之前的1932年新年之際，就曾寫過一篇《老年人善忘》的手札，被《北京畫報》當做一篇饒有新意的“新年公告”發(fā)表了出來。文曰：
老年人善忘
齊白石行年七十又二矣。獨獨善忘。嘗呼工人，工人至，忘其為何事也。即來家書，須立復，經(jīng)夜必忘。凡朋友及世誼之壽誕、哀悼及嫁聚（娶）等事，承（曾）經(jīng)通告者，多忘其期?；蚝鰬浖?，其已過矣。至多違命，諸君諒而恕之。
這通手札，洋溢著齊白石對自己善忘誤事之老態(tài)的自我解嘲之意，令人觀之忍俊不禁。手札中有多處誤寫添改之跡，即便如此，仍有誤字兩處，亦足證老人當時善忘情狀。且觀手札中自稱“行年七十又二”，當時為1932年，反推其生年，竟又成了1860年或1861年（虛歲72）了。
終未“南行”赴臺灣
結(jié)合《世界日報》專訪及各類報道，基本可以勾勒出1946年齊白石南游北歸之旅的大致線索。這一生平事跡，因時隔久遠，文獻難覓；且零散繁復，頭緒紛雜，至今尚未見有完整披露者（胡適主持編撰的《齊白石年譜》及后世各類齊氏年譜、傳記中均未記載）。筆者不揣谫陋，總結(jié)略述如下：
1946年8月，徐悲鴻任北平藝術(shù)?？茖W校校長，聘齊白石為該校名譽教授。當年秋，齊白石為朱屺瞻《梅花草堂白石印存》寫序，又請胡適為之編寫傳記。10月16日，北平美術(shù)家協(xié)會成立，徐悲鴻任會長，齊白石任名譽會長。本月，中華全國美術(shù)會在南京舉辦齊白石作品展。
1946年10月13日，齊白石、溥心畬以北平故都文物研究會理事身份，應(yīng)該會理事長“南游”之邀，三人同機先行飛抵上海，陪同者尚有齊氏四子齊良遲，護士夏文珠女士等。10月16日搭乘京滬快車，于當天下午4點，抵達南京。據(jù)報道，齊白石稱“渠等此次來京，除欲一睹勝利后之首都外，并將與闊別多年各稔友聯(lián)系，在京約溝留旬日，即轉(zhuǎn)赴上海、杭州等地游覽，然后返平”。（詳參：1946年10月14、19日《世界日報》）
在南京逗留期間，齊白石等曾游覽玄武湖、雞鳴寺、中山陵、明孝陵以及靈谷寺、燕子磯、北極閣等名勝；受到蔣介石接見，于右任亦設(shè)宴招待，齊白石還曾請于右任再題墓碑。11月3日，張道藩等拜齊白石為師。11月5日，乘車轉(zhuǎn)赴上海。在滬停留期間，齊白石會見梅蘭芳、朱屺瞻等。11月23日晚10時，離滬返歸北平，11月24日接受《世界日報》專訪。
最后，需額外說明的是，時至1948年11月前后，關(guān)于齊白石又將“南行”的傳言流行開來。不過，據(jù)說這一次不是去南京，而是“南行”赴臺灣。時值國民黨政府潰敗前夕，這樣的傳聞自然頗受各界關(guān)注。為此，當年11月10日的《世界日報》曾出面“辟謠”，刊發(fā)簡訊稱：
齊白石打消南行意
【時聞社訊】自八十八歲老畫家齊白石準備飛臺消息傳出后，齊氏門庭若市，每日往訪者甚眾。近經(jīng)多數(shù)友好及其門弟子多方勸阻，齊以年老氣衰不宜長途飛行，南下之意已作罷。
同日，《華北日報》也刊發(fā)了一條題為“畫家齊白石決中止南下”的簡訊，內(nèi)容與《世界日報》所刊發(fā)者基本一致。不過，在報道末尾，添加了一則最新“消息”，稱：
并自即日起在平照舊收件，聞三尺條幅加紅加鳥或加草蟲之件，筆潤及加一共為九十九圓。
不過，按照齊白石實際出生于1864年計算，他中止南下之時，實為84歲，而非88歲。顯而易見，他又“善忘”了?。ㄐひ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