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宗龍我們老家把宴席叫大席,大席的意思就是菜品豐盛、煙酒講究、禮節(jié)繁瑣。我們小時候最盼望的好日子一是過年,再一個就是吃大席。 小時候家家日子都過得清苦,并不是因為人懶天欠,實在是生產資料落后決定了生活質量不高。農人們一年從開春忙到冬至,天天在地里勞作,但農作物產量就是上不去,一年下來掙得工分、分的糧食都只夠解決溫飽的,除了過年,小時候天天吃的是玉米紅薯面的煎餅、喝的是玉米面的糊糊,春天來臨的時候還要挖野菜、秋莊稼收割之前還要打紅薯葉代替主糧,不到過年,誰家的鍋里碗里也很少見到葷腥。 但山東人自古好客,魯南地區(qū)尤其如此。家里再窮,家里來客了都要傾盡所有熱情招待,有了紅白喜事,東借西挪也要招呼好客人。記得小時候姥爺常常把收上來的新麥拉一袋送到鄰居家,叫“麥子社”,就是村里哪家當年有婚喪嫁娶的重要活動,鄰居們就把自己收的新麥東家一袋西家一筐送到這家,幫助這家辦事;等到來年別的家里有事了,鄰居們又如此地幫助另一家。這就是貧窮的農人想的互助的方法,平時生活再苦,也要讓事情辦得體面,也要讓有事的人家盛得起一場大席。 小時候誰家有了客人,最常見的待客飯菜就是炒四個菜,搟白面餅,四個菜的質量當然要看自家的條件。我有一次和弟弟到姑奶奶家去,她嫁到比較偏遠的山區(qū),比我們村里更窮。她見我們到了,拿著瓦盆踮著小腳出去買菜,過了好久買回來一塊豆腐、一捧花生米、幾個雞蛋、一把粉絲。你說那時候我們多傻啊,就在那低矮的茅草廚房里看著煙霧籠罩不停忙活的老人,等著吃那頓并不豐盛的四菜一餅。如果家里有來的老人,主人們往往更加重視,不管怎么都要對付六個菜或八個菜,以顯示對老人的尊重。如果誰家里忙活著向鄰居借桌子凳子、借碗碟酒壺,不用說,這家八九是新女婿或小對象要進門,要盛辦大席了。 我們那兒十個菜以上才能叫盛大席,但十個菜只是最簡單的標配,那時還要有果碟,當然這果碟不是水果,更不是干果,而是一盤紅糖果子、一盤羊角蜜果子、一盤姜絲果子、一盤三刀果子,講究的還要上一盤炒熟的瓜子或花生,如再有一盤硬硬的糖塊那就更體面了。盛大席的桌子凳子也有講究,要把堂屋正中間的八仙桌拉出來,鋪上花綠的塑料布,從鄰居家借來長條凳,放在桌子的四側。四方的八仙桌四側一邊坐兩人,雖叫八仙桌周邊坐的卻都是平凡人。但這坐的秩序卻非常講究,正對門的北側靠東為上首,是最尊貴的客人坐的,一般新女婿第一次登門能坐一次,再就是來的客人中的老者坐上首;靠西側緊挨著主客的就是陪客里的尊貴者,一般輩份較高。背門的南側的西邊是席口,一般坐著輩份低、年紀輕的半大小子,擔負著端盤遞菜、倒茶端水、上煙點火的差事。剩下的兩邊東側一般是客人,西側一般是陪客,這禮節(jié)一點不能亂,否則會被人家笑話。 大席上的飯菜盡管豐盛,但坐大席的禮節(jié)多,當客陪客都是不容易的。當客的要能喝,陪客的要會勸,還要學會矜持,陪客的不勸,客人不能動筷。在陪客的一連聲的“捯、捯、別作假”的相讓聲中,客人才拿起筷子夾起一點菜,放到嘴里就要趕緊把筷子放下,不能連續(xù)夾菜。當最后一個“夾添”——常常是一盤甜米飯上桌時,主客就得提議,“酒喝足了、上飯吧”,這時陪客的可不能上當,上飯就意味著酒不能再喝了。其實這時才到了體現陪客水平的時候,各種說法、種種講究、你提一杯、我回一壺、推杯換盞,再喝一陣,直喝的客人再三讓“上飯,”主家端上饃饃或燒餅,大席才接近尾聲了。 但這種大席小孩子們一般是沒資格上席的,最多等著客人走了吃點“下山虎”——老家對吃大席剩菜的一種叫法。直到那一年大姨家的二姨哥結婚,我才真正地吃了一回大席。 大姨家住的村子叫龍泉村,離我們村十里路的樣子,平時過年或過年走親戚,我去得最多。大姨夫是城里的老師,據俺娘說解放前大姨夫就當老師了,后來退休享受地級干部的離休待遇。大姨夫身材魁梧高大,看起來很威嚴,但對我們小孩子卻很慈愛。大姨更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農村老人,最初大姨夫工資并不高,大姨坡里地里、家里院里,侍奉老人、哺育孩子,默默支持著姨夫的工作,把一個大家院收拾的整潔干凈。我上學的時候,大姨哥去城里上班了,三姨哥到陜西當兵了,只有二姨哥要等著接姨夫的班,還在家里務農,娶了鄰村漂亮嫻淑的二姨嫂在家種了幾年地。姨夫雖在城里工作,二姨哥結婚卻完全是按照農村人的習俗辦的,我才有機會到他們家喝喜酒吃大席。 大姨夫領工資,家里條件自然要比普通農家強的多。他們家有著很大的前后院子,門口一棵種了幾十年的老杏樹訴說著家族的滄桑,南墻一排修長的青竹給普通的農家增添了文化的氣息,院里正開的火紅的石榴樹象征著家族的興旺,還有幾株皂角樹結著長長的種子、蒼翠茂密。家門外一條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一條精致的石板小路從門口通向遠方。前院三間老瓦屋被收拾成了新房,東房是客廳、西房是洞房,中間卻別致,前后都留了門,作為過堂通向后邊的院子。后院是老人住的正房,正廳的條幾上掛著老爺爺的畫像,小腳的老奶奶要娶孫媳婦了,早就高興地合不攏嘴了。當然最高興的還是大姨夫和大姨,一面指揮著本家親人忙活著準備著,一面和遠路來的親戚們拉著家常。我想,在那個艱苦的年月,二姨嫂能嫁到大姨家這樣的家庭,應該是非常幸福和向往的。 婚禮上的大席則又豐盛的多,老禮兒也更多了,大姨家條件好,自然更講究。當時講究的多是扣菜,一排排的大碗放在籠里蒸熟,一雞二魚三丸子,圖的是大吉大利、年年有余、團團圓圓,另外還有八涼八熱、四果四蔬,當時盛行的普滕煙、鋼山酒都要上雙份。炒菜的廚子就在大門外的空地上忙活,幫忙的本家來回穿梭著端菜上酒。陣陣香氣襲來,小孩子們坐不住了,一邊撿著地上沒爆炸的鞭炮,滿院子跑著看新奇,一邊著急地等著坐席。 但婚禮上坐席可是有順序的。頭撥要先待二姨嫂娘家的送親人,有拉嫁妝的、扛鏡子的、推車子的、提被褥的、抱雞的、抬轎的,還有送男客、送女客,這些人都是貴客,都是新娘子的娘家人,必須十二分虔誠的招呼好。第二撥要待姥娘家、舅家、姨家的客,多少年前母親大人進家的時候也受到這樣的重視,沒有母親哪有這一大家子人呢?這些客人稱為娘親,也必須十分的重視。第三撥才是老親、外親、仁兄弟、朋友、同事等,這些人是至親,雖然坐席晚,卻是最熱鬧的一撥,最不作假的一伙,他們有些要等著晚上鬧洞房哩。 大姨家的大席煙好酒好菜好,我也可以作為客人上桌吃飯,當然是放開肚皮解饞了。煙酒再好那是大人享用的,我只看著那一盤盤雞鴨魚肉下筷,“吃頓大席飽三天”,俺娘經常這樣說吃大席的好處。我想象不來三天后還餓不餓,起碼這頓大席吃了個肚子溜圓、心滿意足。 小時候的大席,饞人誘人;小時候的生活,樂趣多多。真想再吃一次兒時農村的大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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