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之相，皆映于狐眼。

一股冷風(fēng)正對著我吹來。我抬頭看向大廳的上方，那里有一排黑色的方形空洞，被橫的或豎的擋板隔開，從里面呼呼地吹出冷風(fēng)。即使外邊不怎么冷，藝術(shù)館里依然二十四小時開著冷氣。埃里克穿著一件長袖，可他看起來比我還怕冷。我低聲問他是否要換個地方，他說這里挺好。我又問他為什么會這么怕冷，他解釋道，身上的衣服都是變出來的。我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那件灰黑色的長袖毛衣，有一種毛茸茸的觸感，和真正的毛線的手感相差不少。埃里克皺了皺眉頭，過了很久我才明白，我那時觸碰的是埃里克的皮毛。

“以后出門的時候，你可以穿一件我的衣服，”我對埃里克說，“那樣也許會有一些幫助?！?/span>

“我不喜歡那樣?！卑＠锟嘶卮鸬煤軋詻Q。我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示意他把聲音放輕些。今天雖然是休息日，但對于參觀藝術(shù)館來說似乎還是太早了，大廳里略顯空蕩，看不到幾個人。正因為如此，埃里克的聲音才比平時顯得更加嘹亮。坐在大門旁的工作人員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門外的動靜，來了一個人，便伸出一個長長的，黑色的機(jī)器，在那人的身上掃來掃去。你今天比較幸運。進(jìn)門的時候，我對埃里克說。為什么這么問？埃里克需要我的解釋。我相信，要是沒有一個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并且熟稔地在其中自由穿梭的年輕人為他導(dǎo)航，埃里克恐怕會在G市步步維艱。他幾乎不了解我們的社會是怎樣運作的，僅僅是從外部觀察著這個世界表面上的一舉一動，卻無從得知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更加無法推斷出事物與事物之間存在的因果。要用人類一生的階段來作比的話，埃里克大概處于人類的兒童時期。他說的人類語言邏輯清晰，也能夠很快地吸收新知識，這點也許比那些尚未完全從幼稚脫離出來的小孩子強(qiáng)上不少。但對于稍微復(fù)雜的一些規(guī)則（我更愿意稱之為社會習(xí)慣），他便完全如同嬰兒一般了，從這點上來說，他似乎又比六七歲的小孩子孱弱。當(dāng)然，對于埃里克自身，這一切并沒有什么不妥的。我后來多次提醒他，他本來就不屬于人類世界，對于有些無法理解的事物，請試著不要去深究，而只是坦然地接受。埃里克對這種說法并不是很認(rèn)同。他對人類總有一種距離感。當(dāng)時的我猜想他可能是經(jīng)歷過什么，卻沒料到這種若有若無，時強(qiáng)時弱的距離感最終救了我一命。說起來，我可能還得因此感謝他。

“我聽其他狐貍說，要是套上了真正的人類衣服，就會變成人類的寵物?！卑＠锟嗽贕市閑逛的時候，在街邊看到了無數(shù)的玻璃窗。那些玻璃窗里面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有穿著奇特衣衫的塑料模特，有裝著五顏六色小塊凝膠糖果的罐子，也有一張張白紙裝訂在一起，外面套上厚重的封皮和封底的東西（我弄了好久才搞明白他說的是書）。他還在透明的另一邊看到了許多被困在箱子里的動物。它們套著白色或黑色或灰色的外套，四只腳不規(guī)律地抖動著，似乎對眼前的這只火紅色的野生動物感到非常驚恐。有一只渾身黃毛的小狗對埃里克露出猙獰的笑容，從它的嘴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急急的吠叫。那只小狗的叫聲起到了領(lǐng)頭的作用，那些被困在箱子里的動物們齊齊沖著他吼叫。即使是隔著一層厚玻璃，聲音也足夠傳遍附近的地域。寵物店的動物的集體狂暴引來了不少人，那些人對著埃里克指指點點，驚奇市中心居然跑進(jìn)了一只狐貍。埃里克直往小巷里竄，有幾個年輕的小伙子拔腿就追。好幾只被粗繩子拴著的寵物狗發(fā)瘋似的，想要沖上來，幸得被主人們死死拉住，他被迫逃進(jìn)了下水道。在敘述這件事的時候，埃里克認(rèn)為那些人不過是對他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好奇，而不是真的想對他造成什么傷害。即便真的是那樣，埃里克似乎也不介意把來犯的人類解決掉。談到寵物，埃里克認(rèn)為，那些動物已經(jīng)被人類馴化了，和他這種前半生幾乎沒有受到人類干擾的物種完全不同。

我思考了一下，認(rèn)為他說的很有道理，但我依然向他解釋，我這么做并不是想要他成為我的寵物，而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幫助他。我告訴埃里克，我不可能忘記他的牙齒殘留在我脖子上的那種徹骨冰寒。埃里克說，這與目的無關(guān)。真正與這種想法掛鉤的是那種令他厭惡的行為。我只好不再提起這件事。

“我有點渴，”埃里克突然說，“你帶了水過來嗎？茶也可以?！?/span>

我聳了聳肩。今天出門的時候，我可是什么都沒帶?！安贿^我有辦法?！蔽抑噶酥肛Q立在墻邊的自動販賣機(jī)。

“這些是……”埃里克站在販賣機(jī)前，眼睛掃視著里面的飲料?！拔疫€是要一瓶礦泉水好了?！卑＠锟苏f。

“不試試其他的飲料嗎？”

“看起來不太合我胃口?！?/span>

“我?guī)湍隳靡黄堪??！蔽艺f，用手指點了點第三排貨架上的可樂?！熬瓦@個吧?！?/span>

埃里克并不是很喜歡可樂，他覺得液體里面冒出來的氣泡很倒胃口、那瓶可樂才喝了兩口就被丟入了垃圾桶，殘留在瓶蓋旁的液體冒出了一兩個細(xì)微的小氣泡后，便不再有動靜了。

我只好給埃里克買了一瓶礦泉水。奇怪的是，埃里克似乎很喜歡。他說這種水和森林里的水不一樣，可我問他究竟哪里不一樣，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解釋說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感覺。那種感覺究竟是什么樣的，恐怕只有我有朝一日進(jìn)入G市郊外的樹林探險的時候，才有機(jī)會體驗到了。

我看著埃里克喝完瓶中的水，和他說，既然想要參觀藝術(shù)館，那就快點動身吧。埃里克問我從哪里開始參觀，我說不如直接從這一層樓開始。埃里克同意了，我猜他也是懶得動身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