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打誤撞,成就了多少好事,撞壞了多少好事,各占比例多少?恐怕沒有人說得清。我自認為屬于前者:在無限懵懂中選擇了出版工作,竟爾愛上了它;而且?guī)缀蹙褪且簧喟?。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與曾經(jīng)從事的其他工作相比,從事出版的時日絕對占優(yōu)。 年少時我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有過幻想:想當兵做戰(zhàn)斗英雄,想當作家青史留名。然而,這些都像流星,一劃而過,那走不出的黃土地,那未曾解決的溫飽,把幻想撞得粉碎。好在沒有撞暈,現(xiàn)實告訴我們,那僅僅是夢幻,是根本不可能的胡思亂想。所以并不失望,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學生時,所有的節(jié)假日都在生產(chǎn)隊勞動,為的是多掙一點工分,多分一口糧食。畢業(yè)后,更是獻身廣闊天地,理所當然地天經(jīng)地義地無怨無悔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柴米油鹽醬醋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老婆孩子熱炕頭,生老病死,生活像沒有微瀾的死水,平靜,平凡,平淡——農(nóng)民,祖祖輩輩這樣生活著。 其實,不動頭腦,或者沒有思想,未必是壞事,甚至簡直就是好事。不知疼痛為何物,不知生死有何別,那真的就是境界!如果不是為了追求境界,如果能把境界不當一回事,那簡直就無法形容無法表述那種美妙了。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開頭棒喝: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這樣的鐵律下,不安分的人攪動了心中那一池春水。于是,理想幻想希望欲望還有別的什么東西,一股腦兒從潘多拉的匣子里涌出來,天翻地覆慨而慷,誰不沽名做霸王?!好不熱鬧。于是,我也不滿足那掙工分分口糧,竭力掙扎,拼盡最后氣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從寂靜的池水中爬上岸來,拿到學歷,走進城里。 城里生活的確講究,吃飯要有炒菜,住房把廚房餐廳客廳臥室分個明白,穿衣要有線有款,出門可以坐公交,公事出門叫出差,花錢給報銷。有點兒級別的,家里單獨設有書房:一兩個書架,新新舊舊幾排書,掛張字畫,養(yǎng)盆花草,寫字臺上幾張信箋,一盞臺燈,竹根的筆筒里插著不同的筆——品位自然彰顯,敬畏頓然而生。 記得在家鄉(xiāng)時,學生做作業(yè)和吃飯是同一張桌子,家家除了課本沒有帶字的紙,更沒有沒字的紙,課本也是隨念隨作他用——卷旱煙、做包裝、當手紙。有些“知識饑餓”的孩子,一邊念書一邊就把課本一篇篇吃了,放假了書包也空了。 撈著了救命稻草的我,想寫點兒什么的幻想重燃,對書房無比渴望無限憧憬。當然,得到書房的過程并不容易。在還是單位分房的制度下,論資排輩,我必須等待,所以有了搬家七次的紀錄。 終于,在我尚未白了少年頭時,有了八十多平的屬于我的房子。亟不可待準備的是書房,盡管母親住過,兒子住過,但我自己把它看作是我的書房。有寫字臺,有臺燈,有書櫥,有我供職的出版社發(fā)的書。不愛買書是我的缺點,心疼錢。讀大學時,為曾經(jīng)的幻想買了兩本書,我愛惜地為它們編了號,但二號成了尾號,沒能繼續(xù),心疼錢!后來,讀書成了我的工作,買書就成了多余。一是上班就讀了個頭昏腦漲,下班心緒就不在于此了,需要人們常說的換換腦子;二是我們出版的書足可以稱為精品,且數(shù)量頗豐,門類頗廣,讀之不盡,再買別家書實在是浪費錢。愚以為,雖有讀萬卷書、博覽群書等等說辭,實施時還要因人而異,因人而宜。先要讀書人有腦子,博覽而強記;再要學以致用,實用為主。家鄉(xiāng)有句俗語,叫“狗攬八泡屎,泡泡舔不凈”,貪多了自然沒有質(zhì)量可言。真的不是辯解,而是體驗,是認識,是真知。 回過來說書房。真有了書房,生活條件真的就有了很大改善。趴在吃飯桌子上寫作業(yè),寫文章,寫書時,總抱怨硬件太差;大寫字臺擺上了,在上頭寫東西的勁頭兒卻怎么也鼓不起來,渾渾噩噩,嘻嘻哈哈,光陰如梭似電,轉(zhuǎn)眼老之將至,想來令人莞爾。即便是頓足捶胸、自譴自責也該是正理。 盡管如此,書房還是留給我極其美好的感覺,每坐書房,沏一杯茶,茶香與陽光環(huán)繞中,身隨心飄揚,走大江南北,穿古今中外,思無所羈,想無所絆,像空山蘭花,像天邊云卷,動無聲,化無形,怎一個“樂”字了得? 更有幸的是幾位大師與我書房的情緣,真的使得蓬蓽生輝。 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研究員、中華書畫名家研究院顧問、被我們敬稱為大俠的柯文輝先生惠愛于我,在我們共同編輯《二十世紀書法經(jīng)典》一書時,茶余飯后小憩是難免的,當柯先生在我書房巡視后,問我筆墨,信手一揮,我的第一個齋號躍然紙上:醉畫居!無論當時,無論日后,那種驚喜,那種滿足都成為我生活生命中最重的一部分!遺憾的是那張破紙,似乎難以承載師長的厚愛,因為當時沒有適合書法的宣紙,徒呼奈何!而柯先生不擇紙筆的率性,不講排場不講條件的親和更見其脫俗與純真。 其后,在柯先生應邀整理大書家衛(wèi)俊秀書作時,談到了我,并與衛(wèi)俊秀老先生共同為我擬就又一齋號,且由衛(wèi)老命筆寫就“耘書軒”四尺橫幅。衛(wèi)俊秀何人?書法評論家楊吉平先生歸納為這樣一段話:衛(wèi)俊秀先生是能代表中國二十世紀書法文化的一位大家,他成功地解決了草書領域碑帖相容的難題。衛(wèi)俊秀將王鐸、傅山一路狂草與北碑的厚重生拙,不著痕跡地創(chuàng)造性熔鑄為一體,使奔放的草書多了許多凝重,使舞動的線條增加了幾多力度。其奔放處使人激動,其凝重處讓人流連,所謂端莊雜流利,沉著兼痛快! 得此墨寶,我自然欣喜若狂,馬上求人鐫刻成匾,高懸書房之外。從此,雖不是嚴格意義的書齋倒也披了一件華美的外衣。 好事還不止于此,幾年之后,邂逅范曾先生,閑話時說起齋號之事,他略微沉吟,悠悠說道,無論書齋抑或殿堂,名字中需有入聲字,才朗朗上口,才見響亮。于是,提筆為我寫下“癖書廬”三個大字,而且下款注明是“方家清囑”,又一次讓我心飛揚,若癡若狂。范先生何許人也,世人中有幾個堪入法眼,借我十個膽也不敢在他老先生面前稱作“方家”?!既然墨落紙面,除開證明范先生為人謙遜大度,獎掖后學,我也只得打腫了臉充個胖子,欣欣然領受了。當然,那牌匾中入聲字的教導也會銘記永遠。 從此,這幾個齋號伴我喜,陪我憂,日夜相隨,銘心刻骨,而且,必將是一生一世。 作者簡介 張福堂,河北教育出版社編審。曾榮獲國家圖書獎、優(yōu)秀外國文學圖書一等獎、冰心兒童圖書獎特等獎、全國圖書“金鑰匙獎”、省政府優(yōu)秀圖書獎、華北地區(qū)優(yōu)秀圖書獎等。有多篇編輯論文行世。好讀書,愛書畫,喜交游,通文墨,常以“出版百科精彩,編輯人生情懷”自勉。 書外雜談 | 目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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