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如山都是愛 ——祭奠母親 文/老莊友華 一 家母李悟蓮老人,走過了85年的生命之旅,于2015年農(nóng)歷冬月初一下午三時許,不幸在??诘淖∷蝗皇攀馈N覀?nèi)?/span>,隨即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 我們知道,母親一定不愿意晚輩們?yōu)樗?/span>遠離而傷心落淚。對母親而言,她此番離去,正是一場脫離塵世苦海的追夢之旅。自從近三年前父親去世,她就已決意去追尋天國、追隨父親。 為母親整理遺物時,在一個老舊的筆記本上,我們赫然看見,過去從不見寫詩的母親,晚年卻用詩句記錄了自己不能承受、無法排解的喪夫之痛: 走入人生低谷的一只孤鳥/失去精神的支柱受時光的折磨/內(nèi)心的傷痕累累不知去向/在沙灘上徘徊。 實際上,母親的體質(zhì),原本是有條件更加長壽的。她晚年雖然耳聾加重,又因為治療青光眼、左眼瞳孔放大畏光,但身體并無大礙。十六年前,母親年近古稀而患了白血病。當(dāng)時醫(yī)生說:如果還能生存五年,就算治療成功了。結(jié)果,她竟然奇跡般的康復(fù)了。只可惜人的生死,并不完全是由生理狀況決定的。 這兩年,母親的心態(tài),正是我們?nèi)业男牟?。父母相依相伴近六十年,父親的猝然去逝,的確是母親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這種悲痛,刺激著她本有些扭曲變形的認(rèn)知、偏狹極端的心態(tài)、多愁善感的情緒……而這些因素,又反過來放大了原有的悲痛,于是形成了巨大的惡性循環(huán)。母親深陷其中,仿佛扭曲了知覺,失散了魂魄,常常惡魘附體一般陷于恍惚癲狂之中。她會在房間里,一個人獨自傾訴、哀嘆以至大聲吼叫,也會抑制不住的從抽泣、痛哭直到失聲嚎啕…… 為了幫助母親恢復(fù)正常的心態(tài)、正常的生活,我們也試過多種方式。諸如改變住所、輪換陪伴、好言勸慰、出游購物……然而,人力終究無法回天。母親去世這天,離我專程去上海的姐姐家接她返回海口,正好兩個月。 二 1931年農(nóng)歷五月十二,母親出生于湖南衡陽縣。 我們外公是家傳的中醫(yī),應(yīng)該不太懂政治經(jīng)濟。日本投降以后,很多富人看出政局不穩(wěn),急著賣地換回硬通貨。外公卻只看到地價便宜,就不惜舉債,大力買進。等到千辛萬苦還了債,正趕上吐改來了。結(jié)果,不僅多年積攢的田畝被清零,外公還被劃成了地主份子,落得一個人民專政的對象。 母親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她從小脾氣犟,說話沖,不夠聰明乖巧,一直不太受家里待見,是寄養(yǎng)在奶媽家里長大的。母親打小就對上學(xué)格外的癡迷。念完小學(xué),家里正在為買地還錢犯難??苛瞬灰啦火?、無休無止的打滾放潑,家里才終于同意她去衡陽市上中學(xué)。 中學(xué)時代,雖然十分拮據(jù)清苦,卻也是母親后來關(guān)于故鄉(xiāng)最經(jīng)常、最快樂的回憶。她就讀的衡陽市船山中學(xué),正在湘江的江心洲上。她那時付不起兩分錢的船費,要靠表姐帶著過江,久久才能進一回城里。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喜歡念叨的幾個英文單詞,如“早安”“再見”等禮貌用語。我初始的英語啟蒙,早于文革年代“萬歲”“打倒”之類的狼奶,也該算母親無意間的功德吧。 中學(xué)畢業(yè),母親被家里逼著嫁人,她卻一心只想繼續(xù)念書。為此不惜違抗父母之命,偷偷報考了湖北人民革命大學(xué),只身一人闖到了武漢。 入學(xué)以后,正碰上開展“忠誠老實運動”。母親這時不過二十來歲,學(xué)校緊張的氛圍,自己要求進步的壓力,讓她感覺不交代點什么,就不夠忠誠老實,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于是拼命回憶自己有什么歷史問題。終于想起,在一次暑期補習(xí)班上,好像填過一次可能是集體加入國民黨的什么表格。于是如釋重負,急急忙忙的老實交代,稀里糊涂就成了“國民黨員”。 這件事還殃及她遠在衡陽市的妹妹。我們的姨媽,對此曾不無微詞。多年后還對我說起:要不是你媽那么老實,別人怎么可能知道嘛!雖然她們自己都沒太鬧清,這到底是怎么個事。但對她們的人生,卻有真實、長遠的影響。 母親“革大”畢業(yè),被從大武漢分往沙市市,不久又被貶到荊門縣。這一路下行的運程,似乎不能說全都是她的人生不幸。她來到荊門,得以和我們的父親相識相愛,并相伴終身,這才有了我們姐弟三人,有了后來的四世同堂…… 三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是荊門縣城關(guān)糧管所的營業(yè)員。 不知記憶是如何篩選沉淀的。我記得母親上班,成天就趴在緊靠柜臺的桌邊收款開票。她的工資每月三十四塊五,糧店米價每斤一毛二分七。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母親深藍的袖套,白皙的手指,算盤被噼里啪啦打得飛快、打得脆響,就像表演彈鋼琴。在這個崗位,她一直工作到接近退休。除了文革期間進學(xué)習(xí)班之類,只換過門店,沒換過工種。 母親背負著成份不好、歷史不清的原罪。加上工作能力一般,而且說話沖、脾氣倔的毛病,大概也改造得還不夠徹底。盡管一貫老老實實的做人做事,也難得有幾天舒心順氣的日子。糧管所的同事,多是大大咧咧對她直呼其名。只有外來的顧客,才會友善客氣的尊稱一聲“李會計”。似乎不僅單位領(lǐng)導(dǎo),就是普通同事,都可以隨意的歧視、欺負她。也算禍福相倚吧,她雖然不得夢想入黨升官之類的好事,卻也沒有遭過批斗下獄之類的大罪。 舊照片上,母親圓臉端正,大眼黑亮,神態(tài)溫和,衣著講究……她的相貌風(fēng)度,可以說頗為出眾。我上初中,還穿過母親一件洋氣的短大衣,灰色面料,方形毛領(lǐng),領(lǐng)口綴著碩大的鏤花紐扣。姐姐說,母親年輕時很有些“小資情調(diào)”。按說以她的身份,在那個年代,根本沒有資格這樣任性自我、與眾不同。 母親也曾多次念叨:她剛到沙市花紗公司上班時,居然坐在門店的柜臺上,朝著大街上唱歌——那時候怎么就那么傻呀? 其實,這種冒傻氣,大概從來都不曾遠離過她。母親身上,就好像包裹了一層膜,將她與外部的世界分隔開來。這層隔膜,應(yīng)該是她的先天個性,與社會壓力交相作用下形成的。因為永遠隔著這層膜,母親看人看事,一直都有些扭曲變形;她的言語行為,也總是不那么穩(wěn)重圓熟。 四 天性善良,是母親身上十分鮮明的特質(zhì)。她對于同事、鄰居以至顧客,從來就待人以誠,與人為善。她幾乎能夠包容一切事,不止沒有害人之心,連防人之心都沒有,可以說“平生不做皺眉事,世上應(yīng)無切齒人”。 據(jù)說餓肚子的1960年,城外的野菜早挖盡了,連觀音土都挖來了充饑。糧管所食堂還能供應(yīng)的,只有一缽榨過油的棉餅,頂面蓋點糙米飯。我們叫“奶奶”的保姆,這時卻把家里整月的飯票弄丟了。母親猜想“奶奶”是要救濟她上大學(xué)的獨生子,也算情有可原,就沒有深究,還是一如既往的善待。當(dāng)然,這家人后來對我們也是重情重義的。 母親很看重人情往來,卻不諳人情世故。她一向窮大方,喜歡送人東西,好像只知付出,不懂算計,沒什么吃虧之類的概念。與我們家長期友好、親戚一樣經(jīng)常走動的,除了兩任保姆“奶奶”的家庭,還有跟過父親的司機一家,早先相鄰的菜農(nóng)一戶。不知母親是不懂、不能還是不屑,反正沒見她結(jié)交、攀扯過什么有可能用得上的關(guān)系。 父親是家里的中心,但工作忙,在家時間少。各種家務(wù)、撫養(yǎng)教育子女的職責(zé),基本就由任勞任怨的母親包攬了。我小時候記憶深刻的,是家里很平靜很安靜,從來沒有過隔壁鄰居那種聲嘶力竭、摔盆碎碗的驚心動魄。家里如果做了葷菜,一定是父親就要回來了。 母親對子女有偏嚴(yán)的一面。我們在外面惹了事,就算是占著理吃了虧,她也只會關(guān)門責(zé)怪我們,從不會出去討個公道。她不時帶我們出去做些“好人好事”,比如為“五保戶”老人送糧油上門,也不知是不是要讓我們受教育。母親有點傳統(tǒng)文化的底子,不少格言如“人無廉恥,百事可為。”“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都是在她帶些湖南腔的反復(fù)抱怨、責(zé)怪聲中,讓我熟記于心的。 但更多時候,母親好像也不夠堅持原則,難免有些溺愛之嫌。我上小學(xué)那些年,老是假期就要結(jié)束了,作業(yè)還沒完成。為了按時報名,她沒少幫我一起趕寫作業(yè)。母親耳朵根子軟,我們只消幾句好話、一番糾纏,往往就能如愿以償。 母親的善良,可以褒為宅心仁厚,也可以貶成單純天真。不過,這褒與貶的兩端,似乎也可以共同納入一段因果鏈:一個人可以因天真而善良,因善良而奉獻,然后輻射出炙熱的愛來。 五 我從十五歲做知青,就離開了父母獨立生活。直到他們退休之后來海南長住,我才有機會以成年人的理性,近距離、長時間的感受父母的生活習(xí)性。 母親有些潔癖,又是個慢性子,二者疊加起來,結(jié)果就是總也閑不住。 她好像永遠都在磨磨蹭蹭、忙忙乎乎。成天拉著小保姆,洗東曬西,也不知家里哪來這么多衣服床單。這習(xí)慣也算源遠流長,家里最早買收音機,就是為了聽天氣預(yù)報、方便洗曬。有時候,母親嫌保姆的碗筷沒洗干凈,就自己重洗一遍。她洗個澡,能把自己關(guān)在衛(wèi)生間折騰一個多小時。 母親十分執(zhí)著于關(guān)心人、照顧人,并不在乎對方怎么想怎么說,永遠不厭其煩,基本不計效果,完全不圖回報,儼然在履行神圣的天職。 她按自己的健康理念,執(zhí)意為我們從老家?guī)砹烁鞣N規(guī)格的大量棉絮,還有她親手縫制的綿綢被套,使得家里的大小櫥柜全面爆滿。她操心全家老老小小每個人的吃喝,生怕有誰吃得不夠好、不夠多。我們常說,現(xiàn)在大家都營養(yǎng)過剩,少吃才對身體有益,她自巋然不動。直到去世前,她住在我或弟弟家,幾乎每天仍要為我們做杯果汁或蜂蜜水之類。 母親愛熱鬧、愛團聚,恨不得把全家老老小小天天攏在一起。她又好“管閑事”“操閑心”,常常近于話癆,總在喋喋不休的念叨鄰里故舊,義憤填膺的理論家長里短。當(dāng)然,她最為牽腸掛肚的,還是兒女的健康與事業(yè),孫輩的學(xué)業(yè)與婚戀……她好像什么都愿意問、都愿意管。擔(dān)心這個人,擔(dān)憂那件事,從來不得消停,時時刻刻都在操心捉急。 我們有時打趣:別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您老倒好,全都是反著來,幸虧沒當(dāng)個什么領(lǐng)導(dǎo)。孫輩更是不領(lǐng)情,說這些事您也管不了,就少操些心,多管管自己過好日子。但她還是要說,不僅說而且做。這兩年,她更是沒完沒了,對幾乎每個兒孫、親戚以至我們各家的保姆,都有希望、有叮囑、有饋贈…… 母親這一生,就像在以不停的付出,抒寫著愛,注解著母愛。這種寬泛、強烈的愛,讓我不由得想想儒家“仁者愛人”的大愛。 六 母親的愛老而彌堅,更強烈、更沉重的體現(xiàn)在父親身上。 父母晚年基本形影不離。他們一起上街、買菜、吃飯、散步、看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yù)報……當(dāng)然,他們的喜好也有差異。很多時候,父親在客廳欣賞古裝戲曲。母親則在臥室追看豪門恩怨、或言情的連續(xù)劇。她很入戲很動情,有時潸然淚下,時有點評感嘆、大呼小叫。 在家里吃飯,父母慣常并肩坐在固定的餐椅。父親牙不好,拈到一塊咬不動或不順口的菜,頭不動眼不抬,很自然就把菜扔進母親的碟子里,母親也很自然就吃掉了。這劇情頻頻上演,是父母關(guān)系十分傳神的一幕。 母親平時愛絮叨,父親有時就不耐煩。母親偶爾也會頂幾句,結(jié)果差不多總是嘟噥著聲音就小了、沒了。可以說,各類大小事情,從去哪里到吃什么,母親早已習(xí)慣了服從、服務(wù)于父親…… 直到父親去世,我才驟然發(fā)現(xiàn):母親對父親的愛,竟是如此強烈而沉重,完全超出了我以往全部的認(rèn)知、經(jīng)驗與想象……令我十分意外,異常震撼! 這種愛可以說是海闊天空、常人難以企及。也可以說是全身心的依戀、依靠和依賴。父親是她生活中、精神上最重要、甚至唯一的支柱。晚輩的親情,或能有所彌補,但根本無法替代。她已經(jīng)完全迷失了自我,父親就是她的一切她的天! 2013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七,父親沒有預(yù)兆的突然去世。天塌了,母親也徹底崩潰了。當(dāng)天,她竟然拿剪刀自戕咽喉,幸虧被及時發(fā)現(xiàn),送醫(yī)縫合七針。 從此,母親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身體迅速消瘦,精神明顯萎靡,失去了以往所有的興趣樂趣、欲望希望。剩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眼淚、苦楚與抱怨……母親離世之后,我才若有所悟:這時的母親,多半是患上了憂郁癥吧? 母親的心態(tài),顯然是重度扭曲了。她看人看事,全都消極負面到了極端。很多想法做法,也偏執(zhí)怪異到了難以理喻。她斷然拒絕去老家散心,說是父親不在了,自己一個人回去“沒得臉見人。”她有時抱怨家里交流不夠多,言辭也極盡尖刻:“他們都不認(rèn)得我!”“我在這屋里就像空氣!” 后期,母親越發(fā)明顯的有了自虐、甚至自戕的傾向。她以為不健康的一些食物,如老家的臘肉、腐乳和米茶(將糙米炒到焦黃,再煮成近似稀飯)之類,這時卻是刻意的“就要吃!”她原本不怎么喝酒,現(xiàn)在也專挑白酒“偏要喝!”母親生性膽小,父親去世以后,更是夜間如果無人陪護,已經(jīng)懼怕獨自就寢。然而,她又多次、公然說自己不怕死,并確乎能夠超越人皆有之的死亡恐怖……這樣的矛盾很讓人費解:還有什么東西,能比死亡更加恐怖? 母親從未改變的,惟有對父親那份沉重的癡情。她以為家里沒人時,常常情不自禁的念叨、哭訴。她曾經(jīng)責(zé)怪父親:“'老家伙’你不該先走,害我留下來受煎熬!”她也曾向父親自責(zé):“一年多了還沒來陪你,我違背了承諾啊!” 最終,母親追隨父親、尋求解脫的意愿,還是壓倒了一切,包括生命的求生本能,也包括她對子女兒孫的慈愛眷戀…… 七 母親的一生,在工作方面平常平庸。如果以職位金錢來衡量,甚至可以說很失敗。 人生的工作事業(yè),當(dāng)然很重要。一個人為自己為家人為社會,總是該有點作為、有所擔(dān)當(dāng)。然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名利場上,從來都是追逐者眾,成功者寡。就算好不容易到了功成名就錢多多,并不等于人生圓滿,甚至不一定就能家庭美好、生活幸福。 個人的生活常態(tài),大眾的生活追求,都只是平平淡淡的日子,沒那么多轟轟烈烈的事業(yè)。而生活中、家庭里的愛與被愛、奉獻收獲、喜怒哀樂……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生體驗,也是人人得以追求、享受的天倫之樂。事業(yè)可以是生活的重心,但絕不應(yīng)當(dāng)是人生的全部。一個人如果將追逐名利放大成了生活的終極目標(biāo),從而荒廢了家庭享樂、個人喜好等生活應(yīng)有的豐富多彩,大概也就走進了人生的歧途與誤區(qū)。 母親這一生,說不上有什么主動的追求、自覺的選擇,幾乎全是被動的接受。對于生活的甘苦,命運的安排以至捉弄,她極少抱怨逃避,大都順應(yīng)承受。這種活法,不能說沒有缺撼,但母親已然知足。按她的說法:以前那么多聰明、歷害的人,后來過的反而還不如自己。她晚年總說自己“憨人有憨福!”這是自況自嘲,也有自得自滿。對于能夠與父親相伴一生,能夠擁有一個夫妻恩愛、四世同堂、衣食無憂的大家庭,她是真心滿足、格外珍惜。 …… 鶴駕逐夢化仙去,慈恩銘心催淚來! 這一幅敬獻給母親的挽聯(lián),寄托著我們的哀思。 我們這些后人,將永難忘懷母親的音容笑貌、慈愛之情、養(yǎng)育之恩…… 我也永難忘卻送別母親的時刻,她老人家安臥花叢,遺容如生,充滿了平靜安詳,和善慈祥,沒有一絲的傷痛悲愁……這時候,母親仿佛真已經(jīng)遂心如愿、脫離了苦海。跪拜叩別之際,我在心底祈禱: 說明:本文原作于2015-12-17,改定于2018年母親三周年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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