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無法解釋的白 

角色

蘋果刀很鋒利，也很聽話。

它在我指間滑動，被我的手掌指揮。

我的想法，往往通過我的手腕，

向一只蘋果傳遞或表達(dá)。

我知道，當(dāng)我舉起右手的時候，

那只被它穿了一生的紅蘋果皮，

就會很快從母體被剝離，仿佛一個人的

皮膚，瞬間被撕去。

一次，母親在外祖母墳前

哭得死去活來。那冒著寒氣的墓碑

又一次充當(dāng)了蘋果刀的角色。

清明

清明是一張張紙錢的正面和反面

被欲斷魂的行人反復(fù)擦拭出人間煙火

一些詞根從枝椏冒出幾粒杏黃

一些語匯在山上又被風(fēng)吹出雨紛紛

一些人影，被大山痛苦地?fù)г趹阎?/span>

一些腳印，又被一條條小路捆綁出血印

一群又一群人面對著墓碑在低頭喃喃自語

仿佛他們是這春天的罪人

祈禱或者懺悔，都是為了撣去

內(nèi)心那一抹沉積已久的灰塵

青牛山

=青牛山是我一生中爬的最多的山

青牛山也是我以后爬的最多的山

青牛山，埋有一抔又一抔我祖塋的青山

走近它，我像是一個屢考不及格的差生

年年清明，我必須上山下山重做一次作業(yè)

才能救贖我無處安放的靈魂

溫故而知新，祖先和那些親人們的音容相貌

在記憶里由淺加深，我從不敢忘記

那些墓碑，堅(jiān)硬的多像先人們的白骨

這一點(diǎn)點(diǎn)白，在青牛山的懷抱中顯得如此奪目

年復(fù)一年，那些白色的點(diǎn)串成了白色火苗

在飄動，潦草成無數(shù)人臉上的淚痕

冰峰與火焰開始擁抱

疼痛的練習(xí)，讓四月的詞語紛紛灑落羽毛

青牛山是山河的肋骨

無處不在地支撐起我并不挺拔的腰

月亮已經(jīng)在悄然升起

今夜，有人想懷抱一把高聳的刀

試圖砍掉人間那些長長短短的憂傷

描寫母親

描寫母親，我不敢再寫她的皺紋

她的皺紋在大地上越陷越深

潦草的河流被木刻，被無序流淌

我也不忍再記敘她那閃爍其詞的銀絲

她瘦削的肩早已扛起一座雪山

那白，正以一種加速度的方式融化春光

她的身子越長越矮，米尺已失去意義

她的腿回到幼年，步履蹣跚

目光也短了下來，是的，再也望不了遠(yuǎn)

正月的一個夜晚，父親走了

母親一邊安撫著我們，一邊來回地走動

瘦小的身軀將夜色攪動得天翻地覆

某一日

某一日，走在夏天炎熱的商業(yè)街

我的兩眼突然被潑了一盆冷

不遠(yuǎn)處，一幅《父親》的油畫安靜地看著我

羅中立的。它讓我與父親意外重逢

父親是在這個春天的早晨走失的

父親走時竟忘記了告訴我

冷，是他留在世上陪伴我的另一個孩子

從此，風(fēng)啊吹我

它上下左右地吹我，不停地吹

好讓我知道，這個世界的炎和涼

會在我身體不同的部位出現(xiàn)

會在瞬間出現(xiàn)

還有這個容易感冒的季節(jié)

還有這個再也見不到他瘦削身影的

空空的天空

那無法解釋的白

在醫(yī)院，墻白得失血，似乎它已經(jīng)

咳出了體內(nèi)所有的紅

住院樓，到處都是躺下去的人

只有那些醫(yī)生、護(hù)士，還有我——

一個陪侍病人的人在勇敢地站立著

仿佛站立在皮膚之上一支支注射針

他們要給大喊大叫的夜晚消炎

給白色的大樓打一針阿匹斯林，讓它們活

在醫(yī)院，到處都是白，疼痛的白

這些白，若骨密疏松般那么脆弱，那么輕

一只只倒扣的輸液瓶好似大樓的聽診器

嘀嗒、嘀嗒，準(zhǔn)確無誤地計(jì)算著人生的生與死

水珠兒多滴嗒一聲，目光就多了一層亮

樹就多了一葉綠

河流，就多了一尾魚

父親呼哧呼哧的聲音很難聽

他和心內(nèi)科34床后背貼著前心，相依為命

他綣縮在白色的床單和被褥的包圍中

與另一個白相互擁抱又撕扯、捶打

天空里有許多白在搖晃

父親的眼睛里流出一股渾濁的渴望

僅一滴，就已無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