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而能變方有味

——淺談律詩的對仗

陳宗輝

對仗也稱對偶，對子。按上下兩句的意思分，詩詞中的對仗有正對、反對和串對（也稱流水對）三種。正對如李白的“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鳳凰臺》），反對如杜甫的“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發(fā)潭州》），串對如杜甫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如果結(jié)合其他修辭手法，對仗又有自對如“有家無食違高枕，百巧千窮只短檠”（陳師道《早起》），借對如“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杜甫《曲江》），倒裝對如“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崔顥《黃鶴樓》），錯對如“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里正愁人”（杜甫《曲江》），互文對如“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古詩十九首》），嵌字對如“春催園圃桃花雨，節(jié)薄云天士子風(fēng)”等，另外在詞中有扇對（隔句對）如“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jī)會方來”（劉克莊《沁園春·夢孚若》），在曲中有鼎足對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馬致遠(yuǎn)《天凈沙·秋思》）等。

律詩中的對仗通常有兩聯(lián)，即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它的主要作用有二：一是對稱，節(jié)奏變化的兩對鑲嵌在一首律詩里，句對聯(lián)粘，構(gòu)成一種對稱美；二是跳躍，句內(nèi)可以省略一些關(guān)聯(lián)性的字詞，聯(lián)和聯(lián)之間可以超越時空，巧妙地揭示事物間的關(guān)系。因此，袁行霈這樣分析它的作用：“對偶是連接意象句的一座很好橋梁，有了它，意象之間雖有跳躍，而讀者心理上并不感到跳躍，只覺得是自然順暢的過渡。中國古代的詩人常常打破時間和空間的局限，在廣闊的背景上自由地抒發(fā)自己的感情。而對偶便是把不同時間和空間的意象連接起來的一種很好的方法?！边@就是說在詩意上會產(chǎn)生跳躍性，在形式上會產(chǎn)生對稱美。但是，如果兩聯(lián)都是工對，句式結(jié)構(gòu)不變，整齊中會缺乏一種變化的靈活性。

怎樣在受平仄、粘對、押韻等限制的律對中尋求突破，使詩意能夠搖曳生姿？古代有成就的詩人給我們做出了示范。龔自珍《才盡》的頷聯(lián)“青山有隱處，白日無還期”，隱居總掛在人們的嘴上說個不休，可是誰也沒有真的歸去，耐人回味的就在于這種有無相對，虛實相生。類似的有“新句有時愁里得，古方無效病來拋”（雍陶《秋居病中》），“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李商隱《春日寄懷》），“坡老曾無合時肚，亭侯空有絕倫髯”（易順鼎《喜晤息存感悟》）等。其次，景象情事，一大一小。許渾的“雪夜書千卷，花時酒一瓢”（《新卜原上居寄袁校書》），上句寫靜夜讀書之愉悅，下句寫把酒豪飲之開懷。又如孫源湘的“列宿兩三點，前身億萬年”（《坐月》），許渾的“身隨一劍老，家人萬山空”（《送從兄歸隱蘭溪》）等。再次，景事相對，輕重有別?！按猴L(fēng)還有花千樹，往事都如夢一場”（貫休《再到鐘陵作》），昔日和友人一同游樂的亭臺樓閣，桃李春風(fēng)倒映在湖水中，可是當(dāng)年同游的人卻不知何處去，只剩下自己一人孤獨重游，往事如夢，加深了物是人非的感傷。又如詩僧琴溪的“山當(dāng)煙雨都成翠，詩到公卿易得名”（《次陳小筠將軍過山中韻》），許惲的“文字何人賞？煙波幾日歸”（《示弟》），區(qū)正伯的“書緣多難絕，月在異鄉(xiāng)看”（《懷友》），江峰青的“時事艱難安我拙，霜天蕭散迫人寒”（《次陳伯嚴(yán)》），楊萬里的“雁來野鴨卻驚起，我與舟人俱仰看”（《暮泊鼠山》）等。這些對句粗看對得不是很工，但一經(jīng)大小、輕重、虛實的強(qiáng)烈對比，效果尤顯突出，向來受到詩評家的高度肯定。方回就說：“一句情對一句景，輕重彼我，沉著深郁中有無窮之味”（《瀛奎律髓》）。臺灣成功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黃永武教授還認(rèn)為，在律詩中偶爾使用“巧變對”，也會使詩句更加活潑，如“有情花笑無情客，得意山看失意人”（清沈孚中）“使馬使船安所貴，棄書棄劍正須狂”（清常繼生）等。

關(guān)于律詩對仗，元代詩論家方回在《瀛奎律髓》中提出了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見解：“對偶太甚，所謂才得一句，便拏捉一句為聯(lián)，而無自然真味?！彼岢志渚傩戮?，詞義深刻老練，情景融洽無痕。對仗如果過于求工，句式呆板，詞意卑俗，將落入俗套。他評論杜甫的《江亭》頷聯(lián)“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和《江漢》的頷聯(lián)“片云天共遠(yuǎn)，永夜月同孤”說：“景在情中，情在景中，未易道也?！彼€高度評價黃庭堅的律對極富變化：“山谷詩'霜林收鴨腳，春網(wǎng)薦琴高’，其下卻云'共理須良守，今年輟省曹’，上聯(lián)太工，下聯(lián)放平淡，一直道破，自有無窮之味?！保ā跺伤琛返?/span>23卷）

杜甫的名律《登高》中間二聯(lián)：“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薄盁o邊落木”和“不盡長江”，這兩個偏正短語如果按逐字落實并不是很工，“邊”是名詞，“盡”是動詞，“落”是動詞，“長”是形容詞。但與下一聯(lián)“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結(jié)合，頷聯(lián)氣象極為闊大，頸聯(lián)悲愁無比寂寥，讓讀者感到詩人的滿腔悲愁有如暮秋的無邊落木一般。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也是這樣：“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jì)無舟楫，端居恥圣明。”頷聯(lián)極寫洞庭湖的壯闊景象和強(qiáng)大聲勢，頸聯(lián)寫詩人自己的窮困處境。明代李夢陽總結(jié)律詩的這個特點說：“疊景者意必二，闊大者半必細(xì)，此最律詩三味。如杜甫'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野館濃花發(fā),春帆細(xì)雨來’（《送翰林張司馬南海勒碑》）。前半闊大，后半工細(xì)也?！倍鸥Φ摹兜窃狸枠恰犯侨绱??！皡浅|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頷聯(lián)寫洞庭湖浩瀚無際的磅礴氣勢，意境闊大，景色宏偉壯麗；頸聯(lián)寫詩人年老多病，寄身浮舟，凄涼之境、悲憤之心，可謂深刻細(xì)致。陳增杰《唐人律詩箋注集評》引學(xué)人的評價：“前半寫景，如此闊大；輕落五六，身世如此落寞。詩境闊狹頓異?！保S生《杜詩說》卷五）“不闊則狹處不苦，能狹則闊境愈空。”（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之六）

杜甫的七律《賓至》中間二聯(lián)又是一種不同的結(jié)構(gòu)形式：“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边@四句先寫自己哪有驚動天下的文名（主人），接著寫竟勞您大駕來看望我（賓客）；既然來了您就屈尊在這簡陋的茅草屋里歇息（賓客），我這腐儒只能用粗茶淡飯招待您（主人）。朱瀚在《杜詩譯注》里說：“一主一賓，對仗成篇，而錯綜照應(yīng)，極結(jié)構(gòu)之法。”王夫之在《古詩評選》中評論此詩：“全以結(jié)構(gòu)養(yǎng)其深情。”如此變換，曲折深情?！耙庵须m極欲款留，而勢必難款留?！保ā督鹗@選批杜詩》）

除了工律平淡變換、觸筆視角變換和敘述賓主變換以外，古代詩家創(chuàng)作還會在頷、頸二聯(lián)采用合敘分承，近承遠(yuǎn)接的寫法。高適《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巫峽啼猿數(shù)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青楓江上秋帆遠(yuǎn)，白帝城邊古木疏?！币痪鋵懳讔{風(fēng)光，以古民謠“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典故，來暗示李少府所去的峽中荒涼之地。第四句寫白帝城，遠(yuǎn)在古原始森林的巴東，也是寫李少府。第二句寫衡陽，暗示王少府去長沙，衡山有回雁峰，鴻雁都飛不過衡山，足見也是人跡罕至之僻地；第三句寫長沙青楓江的帆船，是再寫王少府。這兩聯(lián)都實寫朋友的被貶之地，但合敘分承，體現(xiàn)作者和兩個朋友的惜別之情一樣深厚。

總之，律詩的對仗既要求工整，又要求富有變化，工而能變方有味。陳寅恪先生說過：“對子最能顯示中國文學(xué)的特性，對子的好壞端在讀書之多少，語藏之貧富，以及思想之有無條理?！标愐∠壬o我們寫好律詩的對仗句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