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1965年生于湖北荊門,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武漢文學院院長,《漢詩》主編,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寬闊》《高原上的野花》等,另著有長中短篇小說和隨筆集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項大獎。 耳朵能看見的 布谷回應布谷的叫聲仿佛 布谷的回音,在樓宇之間 彈來跳去。樹葉挨著樹葉 風讓它們一會兒疏遠一會兒緊密 陽光在戶外緩緩位移 每動彈一毫米就有傾斜發(fā)生 我在悲傷中扶穩(wěn)自己 春天已經(jīng)來到了窗前 耳朵能聽見的都是我能看見的 包括你在遠方張望遠方 你在黑暗中撮起嘴唇 先學習親吻,再練習 面對涂黑的墻壁吹響哨音 沒有結尾的夢 是不是所有的夢都不會有結尾 哪怕你夢見了死? 昨天晚上我就死在了 自己的夢中,真實而具體 如同順理成章的生活 在需要與舍棄之間定型 今天一直在想這個夢 試圖像一個死里逃生的人那樣 去理解上帝的意圖 他曾教會了我在臨終之際 用手去撫摸身邊的你 也曾讓我把手伸向夠不到的你 門在身后砰然關閉 樹葉在窗外落下一部分 又長出了一些新鮮的 簌簌的窸窣聲是它們的合體 這不是真的 被鳥叫出名字的人不相信 這是真的,因為他不知道 那是什么鳥;被鳥從人群中 叫到樹下,他也不知道 那是一棵什么樹 被鳥一遍遍叫著 他在樹下仰起頭 循聲望去,能看見 少量的天空,大部分天空 閃爍在樹冠背后,大部分人 路過樹下問他在干什么 少量的人會停下來默默地 幫他一起去樹上找鳥 鳥不叫的時候,大部分 天空都像不存在的你一樣 被我在心中呼喚著 永 逝 我可以牢記這個春天但 我記不住這個春天落下的 花瓣,太多的花瓣 白天落不完 晚上繼續(xù)落 有時候我會站在樹下 無限憐惜地望著她 直到花瓣落光,才發(fā)現(xiàn) 所有的禱告都一無是處 那么祝福呢,我祝福你 有過心滿意足的時辰 無論貴賤、貧富 無論夭折還是長壽 我祝福你在這個春天 曾經(jīng)被這棵哭泣的樹 善待過了 古老的雨滴 午后我們繼續(xù)母親的葬禮 抬上棺木故意繞了很遠的路 終于來到了她的墓室 門前的橘樹都還綠著 屋后的新筍正在破土 這是她生前選定的地方 人們在議論,故作歡欣 突然間就下雨了 一滴雨落在我身邊的棺材板上 一滴雨落在了撒過石灰的墓坑 密集的雨滴聲不分輕重 塞滿了那個下午 多年以后我還能看見 躺在地下的母親 與睡在床上聽雨聲的母親 幾乎一樣的表情 有一種生活我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 有一種生活我們還沒有經(jīng)歷過 譬如隔著口罩親吻 戴上手套觸撫熟悉或陌生的 事物。譬如昨天下午 我們隔著湖汊相互辨認 像兩個陰陽相隔的人 只有倒影在清涼的湖水中起伏 都司湖畔的垂柳抽條了 都司湖畔的水杉越往高處越翠綠 有一種生活至少我還沒有準備好 譬如作為一個詩人 我在這首詩中一口氣用了 三個“隔”字,仿佛我 和這首詩之間真的隔了什么 第四個“隔”字 留給你來說一說: 什么是詩歌什么是生活 我試圖說服我愛我 但在反復的消殺過后 我的身體里我的生活中 究竟還剩下什么 無 題 鳥鳴聲越來越早了 說明這個難過的春天 即將結束 另一種可能是 我比這些鳥更難過 整個春天都沒有熟睡 整個春天我都和它們 擠在一只籠子中 我若是黃芪 它們便是金銀花、桑葉或蒼術 在文火里煎熬 最后一日 重復生活的危險性 就在于記憶容易被消磁 我已經(jīng)不記得昨天的事了 就像昨天不存在似的 今天是第76天 也是最后一日 我坐在家里就像 坐在城外的空地上 陽光明艷照見我有淚水 我必須瞇上眼睛使勁看 才能依稀看見 一個未亡人 閃爍在地平線上的影子 扭曲,失真,不成人形 當他越走越近時 我會站起身來 奔過去 與他相擁而泣 漢陽門的春天 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 常常會來到漢陽門 通常那里會有很多人 聚在橋下看江景 大江東去的聲音在心中回旋 很少有人聽見 我也像游人一般 憑欄眺望 春天又來了 少女把下巴擱在親愛的肩膀上 她多想就這樣 一言不發(fā) 一輩子 梅花落完之后 白玉蘭又開了 火車穿過我們的頭頂 江水綿綿不絕 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 以陽光為例 什么時候 比喻讓人難為情了 以陽光為例 燦爛是什么 明媚是何意 噢.那一團 遙遠的篝火 在宇宙升起 看過朝霞的人 不屑于見落日 什么時候 我活成了一個 沒有喻體的人 在朝霞與落日之間 搖來擺去 光打在身上 稀釋了我反抗的勇氣 葬土豆 是不是應該有個儀式 用來把生與死分開 又能讓它們合為一體 葬土豆的時候我在想 這顆發(fā)芽的土豆 多么像我再也沒有見過的母親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下午的葬禮 以及葬禮過后她漂過來 時隱時現(xiàn)的樣子 現(xiàn)在陽光正好 坑道不深不淺 唯一的問題是這堆土 并非來自土豆的故鄉(xiāng) 愿它如我所愿 來生還是土豆 至少還保留著 我們在人間的情誼 我們說好了的 說好了疫情過后 我們換一種活法 不是重新來過 而是最后一次確認 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 從大地到土地 從土地到泥土 我們說好了 要一起玩泥巴 堵住心中的那些鏤空 當悲傷再度來襲我們 可以把雙手插進泥漿深處 摸到親人的頭骨 也絕不松手 選自《花城》2021年第1期 編輯:王傲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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