揖翠軒賦并序

    沃人崔公有竹軒曰揖翠，其子逹之求詩文于士大夫，予亦為之，賦云：

    物之在天下，皆妙理之所寓也；人之扵物，必有所慕，而所以慕之，亦必有故也。故或取深山窮谷以為家，指泉石風(fēng)月以為友，是豈迂僻矯激，不近扵人情，誠有得乎其趣也。沃川崔公賢明之屬，生于畎畝而不俗，后其居為園中，其園為亭，而周其亭以竹，叢髙映宻，牕戶為肅森乎，其如張緑惟，而羅碧玉也。夫天壌之閑，佳花美木，大有可以娛心而悅目者，然公皆不以為可觀，惟此君焉，是欲對(duì)玩吟嘯，朝夕容與乎其中，若與之相忘而不足，此其意果安在哉？吾可即之而知，其所屬獨(dú)不見。夫此君乎歲暮天寒，百物既迍，氷雪交摧，凄颷號(hào)振，芬香艶色，莫不零落敗散，至于共盡而無余。而吾此君宛然自若，獨(dú)立而能神，蓋其稟扵內(nèi)者有足恃，是以凌乎外者無所挫，自世所難得之物，而非夫漫生雜出，暫榮俄朽之常品。凡根也而我公慕之，則又可因之而得，其為人意其勁挺堅(jiān)確，卓乎不羣，舉世皆怯而我獨(dú)勇，眾人既屈而我獨(dú)伸，濁穢有所不能污，險(xiǎn)難有所不能亂，本然之氣，無適而不存也。然則公不徒愛其色，則取其質(zhì)；不徒玩之于其目，誠體之扵其身。若夫披風(fēng)節(jié)月，含煙臥雨，千態(tài)萬狀，皆公之所外也，吾何敢陳？嗚呼，公今逝矣，而子璋嗣，吾聞之孝者，善繼人之志而述其事，則登公之堂，想其所取扵此君，盍亦思所以自屬，如其庸懦委靡，依違頋忌，與時(shí)變遷，一折而瘁，豈特厚顏扵此君，亦失公之本意矣。

    瑞竹賦并序

    東垣有孝友之家曰許氏者，兄弟輯睦，為一鄉(xiāng)最。其居室之南得瑞竹焉，由地而上十二節(jié)，而分為二，又六節(jié)而復(fù)合，君子謂其有以致之也。許氏圖之，以求文于作者，仆辭不獲，亦漫賦云：

    天何為者耶？視之蒼蒼，詰之冥冥，不可得而名。日月五星，風(fēng)雨雷霆，寒暑晦冥，此雖有所必至，而其參乎人者，固可惑也。孰知其征？萬物何為者耶？隨氣而生，不擇其地，紛綸雜沓，殊狀異類，怪竒偉麗，非?？上?，蓋無所不有焉。孰知其為？瑞然感名之說，自古人不廢也，不惟舉之于其口，而又筆之扵其書，跡推類附，毫厘纎悉，以為不啻如合符，雖自信不惑者時(shí)出而辨之，然亦不敢決其無，何哉？人有是行，天有是應(yīng)，二者適稱足以據(jù)而為證也，蓋出扵物理之當(dāng)然，合扵人情之至公，而其論乃定。許氏之瑞何為而出？吾嘗考其素而得其實(shí)，兄弟相好，閨門相輯，鄉(xiāng)黨稱其徳，誰無兄弟，曾是不率妒忌忿疾以相撿拾，陰營私積以自植立，至其既極乃絶以析者，皆是也。此則上友下敬，塤箎其翕，始終以之有死無易我心，既孚間言莫入，可謂純正篤寔，一出扵自然，而非夫矯飾以求名跡者之所及也。惟其同氣而異體，雖異體而卒同心，故斯竹也始扵一，而中為二，既二矣而復(fù)合于一也。噫，許氏之家宜獲報(bào)者，而報(bào)又相似，則天意所在，猶不可必乎。雖然天之扵許氏，不應(yīng)如是而遂已；許氏之為善，不應(yīng)以是而自足，亦何必圖冩鐫刻偁述記録以自羙而夸未俗耶？吾為之說曰：人有因物而知勉，物有因言而加顯，蓋立徳雖扵錫類，而傳家欲其及逺，故夫所以區(qū)區(qū)扵此而未能忘情者，殆亦憫時(shí)俗之己乖，慮后嗣之或替，而特以為勸耳，頋豈淺哉。（自圓其說，險(xiǎn)處下筆）

    寕晉縣令吳君遺愛碑

    昔予閑居扵東垣，聞沃州寕晉有賢令尹，民樂其政，歌而舞之，聲化藹然，愈乆益播，心竊慕焉。既而知其為吳君公妙也，予與之同年，而昧其平生，獨(dú)謂君讀書為儒，能以壯年取髙第，此必有以過人，而其優(yōu)為一邑固所宜者。蓋秩滿來府，始獲拜之，儀度表表，望而知其不凡，即之愈深，不覺嘆服，益以所傳不誣可信。翌日別去，予亦尋走雕陰，三年復(fù)來，不知君之安所在，且為何職居？未幾松水之民有乞書其前宰之政者，問其主名，則公妙也，從而征其寔，則曰：自吾令下車，賦役以平，刑罰以清，奸宄不遏而懲，仁亷不率而興，煦風(fēng)  冷，槁蘇暍醒，民飽而嬉，相忘乎無事，斯亦古人之至化也。蓋其剛?cè)徇m中，緩急得所，勤故不廢事，簡故不擾民，明無不察毫髪，莫欺而其寛也。又足以有容政，是以和而克用，又此其大凡也。長上有徳而下不知，其罪大矣，知焉而無報(bào)，罪又甚焉。吾儕小人，其曷以報(bào)公？著之金石，大書深刻，昭不朽而垂無極，所以報(bào)也蕞爾，弊邑則唯是之知。書與不書，公何損益哉？然所以示吾心之不忘，則非是莫可也，故敢以托。嗚呼，羙矣在他人，猶當(dāng)不辭，況吾公妙哉！守令之重尚矣，而得人寔難，故赤子每不得乳于其母，言良吏者必予兩漢，然自今考之，可以屈指數(shù)，則若公妙者豈易得？而其民之遇之也，顧不幸而可喜耶？宜彼之言不妄而予亦樂為之道也。公妙諱微，咸平之平郭人，登第于承安之丁巳，其始任建州軍判，既以廉升，故超授寕晉云。

    真定縣令國公徳政碑

    為治莫如重守令，而令為甚，蓋其于民最親，而理亂之原，于是乎在也。故一縣得人，則一縣之事，舉在得人而天下平也。真定劇邑，其宰之尤不可非，其才云中國。公明敏人也，既下車，嘩者以靜，悍者以柔，冤者有以告，聴斷如神，官無留事，稱異政焉。其去也，其氏舍之而不忍，挽而留之而不得也，思有以紀(jì)其遺愛，而示其攀戀之心。有倡之而請言于予者曰：“我公其賢哉，自吾身之所及見與夫故老之所傳，吾邑凡更幾令，言令之賢如公者幾人，我公而去，誰其嗣之？吾儕小人，徳公之賜，而顧無以報(bào)也，獨(dú)欲形容其萬一，而镵諸石，以慰吾心，以傳扵天下，后世或庶幾焉，其材具矣，敢屬之子?！编妫≈强梢云弁豕?，而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而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事固有非人之所能強(qiáng)致者，民至愚而神者也，其心有同然之好惡，其口有同然之毀譽(yù)，有以服其心，則比、閭之徒可使之俛首而聴命，不然國之得失，長上之是非，皆將喧囂謗議扵其下，蓋有謗之而不信，刼之而不從者，孰謂其可以強(qiáng)之而使吾譽(yù)之哉！予近始識(shí)公，而聞其名者舊矣。昔者既甞為府參軍，聲華藹然，為前后之冠，民既已像而祠之，碑而頌之矣，至扵去而之他，復(fù)來而治此，莫不皆然。未至而人傒之，既至而人安之，去則思之而不能忘，此果何從而得耶？合一人之情，易也，至于一邑而昏然，茲不難哉？合一邑之情，易也，至于所至而皆然，茲不難哉？是必有大過人者，而非可茍也。而羿之注矢，左右俯仰皆可以命中，而庖丁之游刄，批隙導(dǎo)窽，無非理閑之自然，何獨(dú)至扵為政者而疑之哉！公之跡，足以聳動(dòng)人之耳目而膾炙其口者，甚多，列而著之，非惟煩不可舉，而且復(fù)害公之全，故獨(dú)論其能得斯民之公心，與夫所至皆然者以見之，其亦足矣。噫！無寔之譽(yù)，君子不以為榮；無寔而譽(yù)人，君子謂之愧辭。若公者殆可以為榮，而予亦庶乎其無愧也哉。

    王氏先塋之碑

    王氏之先譜，亡不可考。世居鹿泉，農(nóng)隱不仕。其最近者，諱杰字邦美，始知讀書（不文）。今行軍參謀守道之父也，好古樂善而尚氣輕財(cái)，務(wù)周人之急，教其子弟一以孝友忠言（信）。里闬少年有悍戾不率者，亦必委曲鐫諭，使之改而后已，由是中外重之。兄詠早世（逝），二孤玠、瑀，藐然可憐，公親撫視以至成人，而玠為名進(jìn)士，夫人李氏溫雅慈祥，偹諸婦徳，與公俱以上壽終，所生三子，其仲則參謀君也，未冠失怙，近扵家累，屈跡刀筆中。貞佑初，宣撫司以人望選充本縣尉，時(shí)甫離兵火，遺黎反側(cè)未安，而為長吏者方貪殘以逞。一日眾變，自令丞以下悉肆，至君側(cè)肩拜而歡呼曰：惡者除之，善者奉之，可也，保我百姓非公而誰？即以縣事歸君，未幾，改主真定簿。今萬戶史侯之立（以）君勞為多，擢慶原軍節(jié)度副使，尋復(fù)召置幕中，恩顧益隆，遂專腹心之寄。君資豪爽而愷愷多可，見者皆悅而親侯，既以碩徳宏量，髙出一時(shí)，而君復(fù)以忠厚濟(jì)之。政簡風(fēng)恬，逺邇咸頼，其從征四方，一軍所至，獨(dú)多全活，率君力也。平居喜賓客，車騎盈門，窮日夜不厭，有孔北海之風(fēng)，而于文士尤厚，收攬薦延，惟恐不至。搢紳以為依歸儕類，或譏其太過而不屑也。故言河朔從事之賢者，君為稱首焉。一日，語夫人程氏曰：“吾出微賤，才能勲業(yè)無踰人者，夤縁幸會(huì)驟至，顯榮非祖考之靈，其何以及此，而墳壟蕭然，沒沒扵蓬藜榛棘之間，狐兎雜居，殆不忍視，吾罪大矣。每一念及，未甞不痛心疾首，今將具禮而新之，庶幾死可以瞑目?！背趟貏偯?，因力贊曰：“斯亦妾之素志也，誠不可緩。”于是戒徒命工，更其宅兆，増之垣墉，以至凡五服內(nèi)瘞而未葬者，皆次第而遷附焉，然后完羙可觀，無復(fù)遺恨。既而又曰：古者墓有碑，碑有文，所以垂世也，而未之具，猶為闕典，乃以其辭來請。予于玠為同舍生，于君為門下客，情親契厚，勢不得辭。竊惟追遠(yuǎn)之說，魯語存焉；報(bào)本之義，禮經(jīng)著焉，此天理人倫之至，而名教之所先也。為人后者，生盡愛敬，死極哀戚，立身揚(yáng)名以顯其親，宜若足矣。而又思所以致羙乎松楸，而増光乎泉壌，表其行，寔大書深刻為不朽之說。使夫耒者頋瞻想象，歆羨而咨嗟，豈非所謂追逺報(bào)本者，固不能已邪。王氏之善慶，既當(dāng)為之，發(fā)揚(yáng)而參謀，君孝徳始終，尤不可不紀(jì)，乃敘其大畧而系之以銘曰：

     岡阜在后，澗溪在前?？埻跏现?，有閟其室，既完既堅(jiān)。

    有巋其碑，是磨是鐫。不有所肇，孰開其先，不有所繼，

    孰大其傳。徳厚流光，理亦宜然。于以昭之，于千萬年。

    李仲和墓碣銘

    若虛有心契曰：李君諱仝，字仲和，博州髙唐人。孝扵親，順扵長，仁扵仆妾，其待朋友尤推誠，尚氣節(jié)，確乎可托以死也。然性介少諧合，素不為鄉(xiāng)曲所重，徑行直視，傍不覩太山。輕薄子戲侮其后而不之覺，人以為癡而笑；面目嚴(yán)冷，疎扵禮貌，箕踞袒跣，不能一作謹(jǐn)媚狀向人，人復(fù)以為傲而怒；志大論髙，以匹夫憂天下，毎欲危言呌閶闔，以取時(shí)名而不計(jì)其利害，人又以為恠而哀。然仲和俱不屑也。明昌閑，予以從師客縣中，閉門索居，不妄應(yīng)接，而思與跌宕不羈之士游，既得仲和語合意，豁然大適，為忘形交，乆之益親，一日不見，相覓如求亡。仲和好古文，而尤喜論詩，譏彈激賞，中其羙疵，睥睨儕流，鮮能滿其意者，始以詞賦干有司，累不合。既易經(jīng)學(xué)，遂克取髙捷驚人，尋復(fù)齟齬，然志愈厲，氣不少哀，謂富貴終可致。后去家游京師，徧謁一時(shí)巨公顯人，閑投之以所業(yè)，兾幸撼動(dòng)借聲勢，因有所諧，卒不售也。予與仲和別十年，閱人益多，觀交態(tài)益熟，而思仲和益深。日在雕陰，甞得其手書，并雜著盈卷，覧之太息，悵然有懐，以為昔人相憶，或千里命駕，東垣去齊西非甚逺。平居多暇，獨(dú)不能一徑往握臂道胸臆，何耶？秩滿東還，當(dāng)必遂此心，若復(fù)不獲茲，則有數(shù)歸及相臺(tái)?；蚋嬷俸妥湟樱以磺葟氖赂⊥?，學(xué)參究孜孜，自以有得，既又習(xí)辟榖法，因不食死，仍說偈言以辭世云。嗚呼，仲和素嗜雜學(xué)，聞輒欣慕，予甞力排之，能折其口而不能奪其心也，其竟以是終乎？予愧仲和見遇之厚而無以報(bào)，憐其有大志而卒窮不偶，恨其思之十年欲一復(fù)見而弗果，乃書其行已之槩而為之銘，將寄其家，俾刻諸其墓，以冩吾心，以傳諸后世，以慰仲和之靈焉。仲和無子，取其兄子為后，春秋若干，卒扵某年某月日，而塟以某月日。銘曰：

     維世之交，其道以市。權(quán)奔利合，否焉則止，面而不心，

    滔滔皆是，有不其然。如吾李子，不幸短命，死矣。

    故朝列大夫劉君墓碣銘

    東垣劉君諱某，字鼎臣，予之執(zhí)友也。髙才博學(xué)，以詞賦為名進(jìn)士。興定五年，舉天下第一，授應(yīng)奉翰林文字，時(shí)闗右擾攘，鄜畤被兵帥，臣紇石烈承詔往援表君，從事執(zhí)政難之，不得已乃遣，至則城陷，遂不知所終，今二十年矣。其家以歲月既深，理窮望絶，懼夫魂爽之無依也，扵是招之，以塟于先塋，而請予銘其墓。義不可辭，則為敘次而銘之。君資可愛，幼而老成，接物溫溫，笑談?dòng)形?，見者皆悅而親。初自以所業(yè)過人，意氣鋭甚，謂當(dāng)立取榮名，而數(shù)竒不偶，累舉未從，一時(shí)儕輩收羅殆盡。至扵后生新進(jìn)，亦往往先登，而君欎滯如故，繼遭喪亂，生理日艱，晚逹汴梁纔試，充史院書冩，不勝落寞。日者推其命，咸謂無科第分，君畧通其說，亦以為然。一旦雄捷，喜出望外，方將馳騁快意以償平生，而遽有是遘，所謂命者，果何如哉？斯可哀而亦可怪也。先娶董氏，再娶李氏，子四人董所出，長曰燧，以蔭補(bǔ)官，次曰煒，次曰照，次曰煥，（曰當(dāng)去）孫男三人，長曰坦，次尚幼。君累遷朝列大夫，其從政之歲，蓋四十有七云。銘曰：

     其得也遲而塟之速，其榮也不足而哀有余。孰主張者，

    有銜不怯，雖然名占甲科，亦既成其志，沒于王事。

    抑又得其死，有子有孫，足以奉其祀。憂樂同盡，

    竟何校哉。新宮孔固，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