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教師亮燈”到底有幾個意思？

開學(xué)前就有消息說，今年教師節(jié)，依然會“為教師亮燈”——9月10日晚8點到9點，全國各地的地標(biāo)性建筑、公共交通設(shè)施，將會通過LED大屏幕，滾動播放“老師，您好”等字樣。

想來，夠盛大，夠壯觀，夠風(fēng)光。

這活動其實并不新鮮，去年就有了。雖稱公益，卻由教育部教師司和中國教師發(fā)展基金會發(fā)起。按他們的初衷，是要“營造濃厚的節(jié)日氛圍”，讓社會“感念師恩，禮敬教師”。

消息還說，“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覆蓋面更廣、形式更豐富，去年只有28個省，今年將有31個省市、自治區(qū)、直轄市。”

消息出來后，最興奮、最熱鬧的，是媒體和自媒體。轉(zhuǎn)發(fā)、響應(yīng)、評論，肯定、歡呼、贊許，簡直就是“喜大普奔”。

不過，與這樣的歡欣鼓舞相對的，那些真正“受益”的教師，卻大多茫然、淡然，無所謂的樣子。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個網(wǎng)友說——

這樣的狀態(tài)，或許很能體現(xiàn)教師的心態(tài)：所謂的過節(jié)，所謂的亮燈，都是些不切實際的“形式”。

形式固然必不可少，就像儀式之于人生，多少有些意義和意味。但毫無疑問，比起內(nèi)容的兌現(xiàn)，形式上的取巧，要容易得多。

因此，在內(nèi)容難以落實時，人們大多喜歡搞些務(wù)虛的形式，走些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過場”。

“過場”走多了，自然容易麻木。就像福樓拜所說：“每一個微笑背后都有一個厭倦的呵欠?！?/p>

假都不放的節(jié)日，很容易讓教師覺得，自己過了一個“假節(jié)”。

也許，被“亮燈問好”，而且是，被全國上下一起“亮燈問好”，多少算得一種安慰。

不管怎么說，燈火通明，總比黑燈瞎火好吧？熱熱鬧鬧，總比冷冷清清好吧。

教育部不是有“要出真招、實招提升教師的職業(yè)幸福感和榮譽感”的莊重承諾嗎？“亮燈問好”，或許也算是一招吧。

不過，安慰，也只是安慰。就像安慰劑，到底不是治病的真方和良方。

亮燈，能讓教師因此而自豪，而驕傲，而激情洋溢，而熱血沸騰嗎？或者，如活動發(fā)起者所期望的，舉國上下都能由此“感念師恩、禮敬教師”嗎？

恐怕不能。“亮燈問好”和教師幸福之間，不可能直接劃等號。“亮燈問好”和“尊師重教”之間，也不可能直接劃等號。

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有關(guān)部門會有“亮燈”這樣清新脫俗的創(chuàng)意和舉動？

是因為，教師一直被視為蠟燭，所以要用“亮燈”的方式進(jìn)行比喻、肯定和贊美？

是因為，教師一直在為孩子們“點燈”，所以現(xiàn)在要為教師“點燈”，以感恩教師的付出與辛勞？

在我看來，除營造一點“節(jié)日氛圍”外，“亮燈問好”的最大意義，是讓教師知道，盡管過節(jié)時不能放假，但有人為自己亮燈。

說實話，“亮燈”并非多好的創(chuàng)意——就語言表述來說，盡管燈意味著溫暖和光明，能給人以希望和力量，但是，創(chuàng)意者或許忘記了，燈，是與黑夜相對的。

什么時候需要燈？當(dāng)然是沒有燈的夜晚。大白天的，誰會需要燈？

什么樣的人需要亮燈？身在黑夜，或在黑暗中摸索的人。黎明在望的時候，誰還會需要亮燈？

也許想得太遠(yuǎn)了。那想近一些——今年9月10日，是星期二，晚上8點到9點，很多老師要上晚自習(xí)，他們在教室里能看到那些為自已而亮的燈嗎？

盡管有31個省市、自治區(qū)、直轄市，但，亮燈僅限于“各地的地標(biāo)性建筑、公共交通設(shè)施”，那么，廣大的農(nóng)村教師，他們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野里能看到為自已而亮的燈嗎？

如果教師們的“專屬”燈光，不能讓所有教師親眼看到，親身感受到，又有多大意義呢？

我想到的第二個問題是：為什么不說“點燈”，而說“亮燈”？

點燈，即“把燈點著”，有“點”的動作，還有“著”的努力——畢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順利“把燈點著”的。

而“亮燈”多直接，只需動下嘴巴，摸下開關(guān)——信息時代了，開關(guān)可能都不需要摸，鍵盤敲下，鼠標(biāo)點下，燈就刷地亮了。

簡直就是：避重就輕，輕而易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

只不過，點燈，很容易讓人想到“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典故，不太和諧社會。

據(jù)說，在佛教里，燈象征著智慧和力量。點燈寓意著，去除眾生煩惱，驅(qū)走人世陰暗。所以，信徒們到寺廟，燒香拜佛外，多會花錢點燈，平安燈、光明燈、長壽燈之類，各有祈盼。

而在廣東，據(jù)說有“上燈節(jié)”，因為“燈”通“丁”，而生男孩被稱為添丁，即“添燈”。所以，春節(jié)期間，頭年生男孩的，都要在自家祠堂“點燈”，即“上燈”：抱孩子參拜祖宗和長輩，長輩給“利是”，然后擺下酒席，請全村男人“吃燈酒”。

不過，看到亮燈、點燈，我最先想到的，其實是張藝謀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

按電影里陳府的規(guī)矩，陳老爺要到哪房姨太處過夜，該姨太房門前，就會高高掛起一個大紅燈籠，這就是所謂的“點燈”。像皇上的“翻牌”，點燈或亮燈，意味著受到恩寵。

與此相應(yīng)，倘若犯錯，或得罪了老爺，就會被“封燈”，用黑布套包上紅燈籠，同樣高高掛起，表示不再被恩寵。

因此，整個電影里，盡管陳老爺始終沒有露面，但他的四房妻妾，都為那大紅燈籠，為那被寵幸的優(yōu)越感和幸福感，而爭風(fēng)吃醋，而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

我記得，電影中，女主角頌蓮的一段臺詞：

“點燈，滅燈，封燈，我真的無所謂。我就是不明白，在這院里，人算個什么東西？像狗、像貓、像耗子，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p>

我擔(dān)心的是，有“亮燈”的時候，就會有“滅燈”的時候，“為教師亮燈”只有一小時，“對教師滅燈”呢？

感念師恩、禮敬教師，不應(yīng)該只有“亮燈”這一刻。就像，教師的光鮮和榮耀，不應(yīng)該只在教師節(jié)這一天。

有人說，“為教師亮燈”能換來整個社會的尊師重教，純粹是扯淡。

所謂“換來”，是說原本沒有，要通過某種方式獲得。

但我們早就被告知：尊師重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而且源遠(yuǎn)流長。每年教師節(jié)，從街道辦到國務(wù)院，這句話出現(xiàn)的頻繁，絕不亞于一場大地震后的余震。

“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教育大計，教師為本”這樣的話語，掛得到處都是，誰敢說不重視教育？從一年365天里專門拿出整整一天，安排“教師節(jié)”，一節(jié)就是35年，誰能說不尊重教師？

社會上的大多數(shù)人，其實也是重視教育，尊重教師的——畢竟，孩子接受教育，是義務(wù)；畢竟，孩子的教育，要由教師完成。盡管的確有些家長，對教師不夠尊重，時不時弄出些辱師、罵師、打師、殺師的新聞，但畢竟是少數(shù)，主流，仍是好的。

我想說的是，如果社會普遍尊師重教，根本就不需要通過“亮燈”的方式去換取。

如果社會普遍不尊師重教，就算是天天亮燈，恐怕都不會有什么實際意義。

所以，在燈亮起來后，我們更關(guān)注隨“亮燈”這一形式而來的內(nèi)容，那些公開承諾過的“真招、實招”。

比如，按“官宣”所說：“研究建立中小學(xué)教師工資的聯(lián)動機(jī)制，啟動完善教師的績效工資總量核定和內(nèi)部分配辦法”，以及“增加教師工資，保障教師工資絕對不能低于公務(wù)員工資，限期整改，必須問責(zé)”。

這樣的東西，才會讓教師有真正的獲得感、幸福感。畢竟，誰都不會喜歡“口惠而實不至”的虛頭巴腦。

除此之外，教師們所期盼的，還有很多很多。比如下面這些“操作性”更強(qiáng)，更容易實施和兌現(xiàn)的——

能不能不要總是在道德層面把教師捧得很高，實際上卻是“你給他講權(quán)利，他給你談付出，你給他講壓力，他給你談責(zé)任，你給他講收入，他給你講奉獻(xiàn)”？

能不能不要總是在文字上“尊師重教”，實際上卻是“要付出，教師上；有責(zé)任，教師擔(dān)；出問題，教師挨”，弄得教師義務(wù)無窮，責(zé)任無限，甚至，誰都可以對教師的工作指手畫腳？

能不能別當(dāng)那么多“冤大頭”，請些所謂的“國際生”撐門面，而徹底改進(jìn)目前的“免費師范生”制度，將所有師范生都變成“公費師范生”，以此吸引真正熱愛教育、喜歡教書的優(yōu)秀“本土學(xué)生”進(jìn)入師范院校？

能不能在配齊配足教師的前提下，適當(dāng)放松編制，讓學(xué)校的人手稍微充足點，不要讓每個學(xué)校都“一個蘿卜一個坑”，弄得教師每次外出學(xué)習(xí)，都得自己調(diào)課、自己換課，兩頭受累？

能不能真正減少一些沒完沒了的檢查、評估、考核，能不能不讓老師們?yōu)榱擞訖z查、考核、評估而加班加點、熬更守夜弄材料，直把自己弄成“表哥”“表叔”，甚至“婊子”，不得不滿懷愧疚地跟學(xué)生一起弄虛作假？

能不能改變職稱評選制度，放開各級職稱的比例限制，不讓老師們?yōu)榱艘粋€破職稱弄得彼此都跟烏眼雞一樣？能不能干脆取消“職稱評聘”，參照公務(wù)員晉升的方式，到一定年限就自動晉級晉檔，讓教師能夠安心從教、專心施教？

能不能少搞一些亂七八糟的“進(jìn)校園”，嘩眾取寵的“小手拉大手”？什么都“從娃娃抓起”，其實就是什么都“從老師抓起”，教師不是“鋼鐵俠”，被太多與教育教學(xué)無關(guān)的事纏身分神，哪有精力和心思用于教育教學(xué)？

也許還有很多很多。這些，既是教師的“心聲”，也是很多教師的“心病”。而且，已經(jīng)一病不起。

傾聽教師的“心聲”，遠(yuǎn)比“為教師亮燈”重要。

解決教師的“心病”，遠(yuǎn)比“點亮教師的心燈”重要。

真正解決這些問題，即使不再“亮燈”，教育的天空，教師的心地，也會是光明的，亮堂的。

不解決這些問題，哪怕天天亮燈，哪怕把“老師，您好”刻在每個人額頭上，可能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在這一切沒有真正解決和落實之前，還是別玩“為教師亮燈”之類勞民傷財?shù)奶摶盍耍↑c電費，補(bǔ)貼到落后地區(qū)的教育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