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十二月的一天中午,我放學回到家中的小院,那天剛剛跑完學校組織的冬季長跑,頭上還冒著熱氣。可看著家東側(cè)小清河里的水,卻結(jié)了一層薄冰。 正是午飯時間,廚房里飄出清燉白菜的香氣,我剛要掀鍋看看菜熟了沒有,聽到母親在北屋說:洗把臉吧。我發(fā)現(xiàn)一個小伙子正坐在小板凳上,滿臉塵灰,兩個褲角也不知被什么東西扯得一綹一綹的。 母親說讓他去洗臉,他稍顯遲疑,我的父親也剛剛下班,又對他說了句。 行,大嬸,大叔。他應(yīng)了一聲,就去臉盆架那里洗了臉,洗了手。 聽小伙子的口音,不像我老家的鄉(xiāng)親,因為他一直在跟前,我一直沒敢問父母。我家的親戚不多,父親沒有一個姐妹,他也沒有一個姑姑。女兒家少,親戚自然就少。要說是父親戰(zhàn)友的孩子,也不太可能。父親是在外地參加工作后又入的伍,部隊離這里一千多里地,在那個時興寫信、拍電報、當?shù)剡€沒有鐵路的年代,沒聽說父親的戰(zhàn)友也沒有事前發(fā)電報或者寫信。所以,我判斷出,這名年輕人應(yīng)該是一個陌生人。 可為什么父母會把一個陌生人請到家里呢,他們可都是小心謹慎的人。 母親曾遇到過一件讓她有些后怕的事情。那次她上街買菜,一小個子青年拿著花花綠綠的一疊鈔票,對我母親說這一張外幣可兌換600元人民幣,母親還沒有接話,又過來一穿著講究的年輕婦女,自稱是銀行工作人員,說這外幣是真的,值老錢了。話音未落,又來一中年婦女,手里晃著一沓人民幣。眉飛色舞地炫耀,瞧,這是我剛剛從銀行兌換的錢 母親果斷地說,既然這么值錢,你們兌換好了。小個子青年不甘心,又上前一步說,大姨,這么好的利兒,你咋不換?母親說,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我就不換。那仨人自覺無趣,灰溜溜地走了。 父親愛讀書看報,雖說一九八三年全國“嚴打”剛過去一年,但是報紙上零星報道的案件還是會使他害怕。 趁著那小伙兒去洗手的時間,我提醒父母可得當心,別一片好心,得不到好報。 母親說,我看著不像,他在這小清河邊上站了半天了,看來是遇到難處或者碰著不順心的事兒了。我說,他要是歹人或者騙子呢。母親說,我和你爸爸經(jīng)歷過一九四二年的災(zāi)荒和六十年代的困難時期,一個人走投無路和成心騙人,那是不一樣的。 我說,那您圖個啥。母親說,我就是看著這孩子可憐,難道做什么事非要圖啥嗎,你這熊孩子。母親說著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嚇得我心里一顫。 那小伙洗完手回到北屋,我再次打量他。你別說,他洗了臉之后還挺帥的,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三、四歲??晌蚁肫痣娪啊栋屠枋ツ冈骸分?,副主教克洛德·弗羅洛也挺英俊,可靈魂很齷蹉。于是,警惕性再次回到我的內(nèi)心。 母親對我說,你看看白菜燉得怎樣了。我跑到廚房,大白菜的香氣更濃了,雖然只是清燉。母親走到廚房,一手盛來一大盤子白菜,另一手里提著饅頭筐,父親又舀了一碗蘿卜湯端給他。 以前,我從電影上見過狼吞虎咽的人的吃相,但是還真沒見過小伙子那樣吃飯的,只見他“唰唰唰”把饅頭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然后用筷子飛快地攪拌一通,舉起盤子,就往嘴里“呼嚕呼?!钡氐埂?/span> 父母和我都不再說話,一起看著小伙子吃飯…… 我再次見到了那個小伙子,是在第二年的春天。不過他后面還跟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是小伙子的父親。那模樣頗像我們美術(shù)課本上羅中立的油畫《父親》的形象,不過臉上的皺紋還要稠密些,臉還要瘦些。小伙子的父親臉上淌著淚,要給我的父母親跪下,父母親幾次三番扶起,直到我的父親對他說,老哥哥,你再這樣,我就給你跪下了,小伙子的父親才作罷。 那位老人說,俺娃高中畢業(yè)后在俺村小學當民辦教師,都五年了,年年是先進,結(jié)果讓大隊書記的侄子把俺娃給頂了下來。俺娃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兩天兩夜,粒米不進,再后來就找不著了……要不是當時老嫂子在河邊拉他一把,他就一下子跳進河里去了…… 小伙子站在他父親旁邊,人看起來胖了些,臉色也紅潤了,整個人顯得活泛了許多,親熱地喊著“大嬸大叔”。我的父母留父子倆一起在家吃飯。老人在飯桌上講,俺孩子打回家后,像是變了個人,不那么孤僻了,也愿意和人交流了,還成了俺縣里樹的“助人為樂”好典型。俺孩子說,他永遠忘不了他大嬸那句話——人不能只為自己活…… 外屋是老人和小伙子從一千多里地之外帶來的玉米、黃豆、黑豆、高粱等,父母親不要,老人不樂意,母親只得把每樣東西留下一小把,然后把剩余的玉米、高梁,再加上些家里存的小米、地瓜干,磨細成糊,攤成煎餅帶給父子倆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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