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洋妮兒的肚子像吹糖人一樣大起來了。 這可是一件新鮮事兒。 我們照常在窯廠附近放羊,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大多數(shù)回憶都與羊有關。我說過,我們家最多的時候曾經(jīng)擁有過十二只羊,對于羊的印象自然很深了。比方說,我們家曾經(jīng)喂過一頭羊,個子很大,非常狡猾,貪吃,最好偷吃莊稼。更讓人生氣的是,它還是一只領頭羊。喂的羊多了,成了羊群,羊群中往往會有一只領袖,這是它們自己產(chǎn)生的。我想,羊們肯定有自己的語言,有自己的交流方式,所以,只要是群羊,就會有一只領頭羊。其它的羊會自覺地聽它的號令行事,其實也不需要聽什么號令,只用跟著頭羊就是了。 我們家的那一只頭羊,我叫它“大個兒”,有福和三伯也叫它大個兒??赡芩仓雷约旱拿职?,只要我們一喊“大個兒”,它就知道是在叫它。叫它的時候,往往是它犯錯誤的時候,動物的聰明有時并不亞于我們人類。比方說,它正在偷吃莊稼,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遠遠地跑過去,邊跑邊喊,“回來、回來”。它只要聽見了,扭頭看見我們正在追趕它,趕緊撤離莊稼地,倉皇而逃。它的隨從們一見它都跑了,便隨之逃跑。 有時我們懲罰它,抓不到它的時候它和我們賽跑。一旦抓著它的韁繩,它自知難以脫身了,就一動不動,裝出一副老實的樣子,任你打它。那裝模作樣的樣子真讓人生氣。 我和有福淘氣,有時就拿它出氣,騎在它的身上。它可不笨,不敢猛跑,就左一晃右一晃,反正不讓我們安生。有時,還會突然地往下一蹲,把我們摔在地上。 我們經(jīng)常見到洋妮兒,大著肚子,在窯廠周圍走來走去。經(jīng)常聽到窯廠上的人問她,跟她開玩笑。她總是微笑著,紅著臉,點點頭,或是搖搖頭而已。聽大人說,她的肚子里有娃娃了。還有人說,她的肚子那么大,肯定是兩個孩子。我們見到她的時候,都不好意思看她,甚至不好意思跟她說話。她卻非常喜歡我們,非常喜歡羊。特別是剛剛生下的羊羔,活潑可愛,渾身雪白,一蹦一跳,洋妮兒老是逗小羊羔兒玩兒。 那時,她已經(jīng)不再做飯了。有時她想幫忙,老趙也不讓她干。老支書劉大庚見到老趙說過幾次,可不能讓洋妮兒再干活了。孩子是大事呢。 劉長庚的老婆是一個老實的農(nóng)家婦女,按輩份村人大多喊她六嬸,洋妮兒經(jīng)常出入她家,而且還學會了烙油饃。在我們河南,烙油饃是我們地方上的一種飯食。和好的面團,加以蔥花,菜油,佐料,烙成一張張餅狀的饃。松軟,香味重,是我們愛吃的一種東西。六嬸曾經(jīng)夸贊說,洋妮兒會烙油饃了,好吃的很,大城市的孩子就是聰明,從沒有干過的事情一學就會,就是不一樣。 洋妮兒在六嬸家,實際上很少干活兒。城市里的洋娃娃,村人哪里舍得讓她干那些粗笨的活兒呢?六嬸家有什么好吃的,都要讓讓洋妮兒吃,為了洋妮兒已經(jīng)快要做一個母親了,在農(nóng)村,生孩子是頂頂重要的事情。 洋妮兒就這樣,扛著肚子,在劉大庚家走來走去。知底兒的六嬸,已經(jīng)在計算洋妮兒生產(chǎn)的大致日子了。 10 厄運到來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先兆。 一天夜里,洋妮兒突然喊肚子疼。老趙手忙腳亂,卻不知如何是好。知青們都起來了,洋妮兒疼痛的叫喊劃破夜空的寂靜,村子里很多人都聽到了。 六嬸來了,她一看就明白了,洋妮兒要生了。 在此之前,雖然對生產(chǎn)有些準備,比方說做了一些小孩的衣服,等等??墒牵娴拿鎸@件事的時候,還是有些準備不足。農(nóng)村測算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地準確,有什么辦法呢? 在農(nóng)村,生孩子被認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村子里有些人,生孩子根本就沒有進醫(yī)院,甚至不用找人自己就生了。也很健康,也沒有問題。洋妮兒呢? 六嬸讓人去喊村子里唯一的一個接生婆。說是接生婆,其實只是為別人接生過而已,并不是真正的醫(yī)生。 就在洋妮兒的呼喊聲中,接生婆來了。 接生婆一來,大家懸著的心就放下了。有的人就走了,生孩子嘛,村人以為,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從半夜到黎明,從早晨到中午,洋妮兒仍然沒有生下來。 一直不以為意的村人這才慌了。 洋妮兒是倒生,在農(nóng)村,這就是所說的難產(chǎn)。農(nóng)村也有倒生,可是很多不也生下來了嗎?可洋妮兒是怎么回事呢? 接生婆一頭汗,直到后來,洋妮兒已經(jīng)是沒有力氣了,奄奄一息的樣子,躺在那兒。接生婆這時慌了,說,要不送醫(yī)院吧?我看危險了。 生孩子送醫(yī)院,在以前,純屬多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情,是她們應盡的職責,是正常的事情,需要送醫(yī)院么? 六嬸和在場的人都慌了,接生婆說出這樣的話,說明是徹底沒有希望了。 老趙看著洋妮兒,呆了一樣,握著洋妮兒的手,說不出一句話。洋妮兒看了看他,慢慢地閉上了眼。 村人這時趕緊準備東西,往醫(yī)院送。 也沒有什么,找了一張單人床,四個人抬著,飛快地往醫(yī)院奔。 下午,洋妮兒就回來了。只是,她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人世。還有,她肚子中的一對雙胞胎。 醫(yī)生說,送來的太晚了。如果剛剛要生的時候就送來,應該不會這樣的。 窯廠附近地區(qū)就是野地,洋妮兒就埋葬在附近。本來,支書劉大庚想著埋得遠一些,省得老趙看見傷心??衫馅w說了,沒事兒。我一個大男人,會有什么事兒。我就想著埋得近一些,能夠經(jīng)常看看她。 埋葬洋妮兒的時候,老趙痛不欲生。男人的哭是撕裂心肺的,窯廠上的知青都禁不住落淚了。 洋妮兒的家在上海,曾經(jīng)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洋妮兒無怨無悔地嫁給了老趙,過了一段幸福的生活,想象著還會有一個幸福的明天??墒?,命運無常,城市姑娘洋妮兒在最幸福的時候遭遇了不幸,只在我們貧窮落后的小村子里,找了一塊野地,便結束了她的這一生。 村人們感覺虧欠洋妮兒太多,為什么虧欠她,虧欠她什么,也說不清??删褪怯X得,她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她的生命不應該這樣結束。她那本應該是色彩繽紛的人生僅僅拉開了一個幕角,就已經(jīng)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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