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路燈的光影與冬日晚風的凜冽中,和平路少了幾許平日的繁華,添了幾絲蒼涼。在它與哈密道的交口處,我被一所小洋樓吸引,走近鑲嵌在門口左側的文物牌,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公報社舊址”!難怪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站在“《大公報》舊址簡介”前,歷史的面紗瞬間被文字揭開,那遠去的人和事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一個個封存在記憶里的名字紛至沓來:英斂之、張季鸞、王蕓生、蕭亁、范長江……當然還有,那就是民國才女呂碧城。 如果要在清末民初找一個傳奇,那無論如何也跳不過呂碧城,她不僅是詩人、政治家、社會活動家,還是中國第一位女編輯、女校長和第一位系統(tǒng)翻譯佛經(jīng)的女性。不止如此,她還擁有非凡的經(jīng)歷,離家出走,游歷歐洲、做慈善、最后皈依佛門。凡此種種,拂去歲月的塵埃,仔細打量她的人生,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中注定。當然,這份注定里面也包括了她和天津這座城市的緣分。 呂碧城本是安徽旌德縣人。由于12歲那年父親去世家道中落,才和姐妹們隨母親背井離鄉(xiāng),投奔到塘沽的舅舅家。當時她舅舅任天津鹽運使,也算是富裕人家。雖然身在閨中不問世事,但有關天津興辦新式學堂的消息,還是讓她有所耳聞,心向往之。雖然遭到舅舅的反對,她依然沒有放棄,孑然一身踏上了開往天津的列車。那是1903年的春天,呂碧城剛好20歲。 隔著厚厚的時光,細細端詳呂碧城當年的照片,一張精致的瓜子臉和一副細薄的五官,再配上她那種獨有的飄渺的眼神,冷艷孤傲的氣質呼之欲出。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如此執(zhí)著、剛烈、尖銳,不用分說的決然,就算換做今天,一個女孩子身無分文地出走,也夠驚世駭俗的,更何況在那個年代? 我想?yún)伪坛侵苑艞墐?yōu)雅的閨閣生活,想必在她的心中,與同時代的女孩相比,有一個更加廣闊與斑斕的世界,這一點可以從她留存下來的文字中看出來。在她還很年少的時候,就曾寫下過這樣的詞句:“遼海功名,恨不到青閨兒女,剩一腔豪興,寫入丹青閑寄。”可見真正的傳奇往往跟外界無關,只與內(nèi)心相連??v然羈絆無數(shù),只要內(nèi)心堅持便可四??v橫。 在清末民初的幾大才女中,張愛玲、蕭紅都曾出走過,不過出走最成功的要算呂碧城。在短短數(shù)日內(nèi)就遇到兩位貴人,一位是天津“佛照樓旅館”的老板娘,在火車上與呂碧城一見如故,不僅支付了她的車費,還讓她暫居佛照樓;另一位就是《大公報》的創(chuàng)始人英斂之。呂碧城本來是寫給故人的一封信,就因為那人住在《大公報》社,這封信就恰巧被英斂之讀到了,他被呂碧城的文采吸引,遂親自到佛照樓探訪。 一見面,呂碧城當即賦詞一闋,請英斂之賜教。英斂之頓感耳目一新,驚為天人,如獲至寶。在交談中英斂之發(fā)現(xiàn),原來眼前這個才貌雙全的女子,還是自己的故交呂美蓀的妹妹,因此更加賞識。最后正式邀請呂碧城為《大公報》編輯,從此中國新聞史上第一位女編輯就此誕生。 有時才華卓絕的人,缺的只是一個讓她展示的平臺,而英斂之恰好給了呂碧城這個機會。不久,她的一闋《滿江紅·感懷》隨著《大公報》橫空出世,引起人們的關注。她的一聲“欣曙光一線遙射,問何人女權高唱”不啻為女性解放的宣言。隨后她的詩詞猶如層層波浪,憑借《大公報》在京津兩地形成波瀾壯闊的氣象,成為文人雅客熱議的話題。隨后《呂氏姊妹詩詞集》的問世,徹底夯實了呂碧城在詞壇的地位。當然功不可沒的還是《大公報》,不僅編輯出版了這本詩詞集,還發(fā)表了評論,稱她們姐妹為“碩果晨星”式的人物。 有人說,愛上一個地方,是因為那里有你留戀的東西。我覺得還有一點就是,在那里你可以活得瀟灑不羈、酣暢淋漓,就像天津之于呂碧城,可以說在呂碧城的一生中,天津是她生命中最為燦爛與難忘的地方。 二 在外人看來,呂碧城靠著《大公報》一夜成名,其實這只是表象,那《大公報》的背后呢?說到底真正支撐她的不是別的,而是她的才華。 曾讀過這樣一首詩:“月明林下見斯人,乞取梅花作粉真。夢寐不離香雪海,誰知即是此花身?!闭f的就是呂碧城。正是這首詩,讓我對她產(chǎn)生了許多遐思。當我透過故紙堆靠近她的時候,我的筆致不由得穿過歲月的煙嵐進入她的世界。 呂碧城出身書香世家。父親是進士,曾任職翰林院和國史館協(xié)修,藏書萬卷。母親亦工詩文。她們姐妹四個皆文采出眾,但呂碧城更為卓越。她從小就喜歡詩詞,仿佛才情天定。5歲的時候,有一次她父親在花園里指著垂柳出了一個上聯(lián)“春風吹楊柳”,她隨口答道“秋雨打梧桐”,應對之快連她父親都暗自驚訝。 呂碧城從小還喜歡看書,不管這一天有多少好玩的事,都代替不了書。玩耍之余,都會到父親的書房,像個小大人一樣坐下來讀書。如此情境,不免令我浮想聯(lián)翩,在云霧升騰的清晨,在倦鳥歸巢的黃昏,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年幼的呂碧城手捧著線裝書,詠讀著其中的字字句句,寒來暑往,樂此不疲。我想這樣的經(jīng)歷一定會影響呂碧城的一生,從內(nèi)到外。我曾在網(wǎng)上瀏覽過她的照片,她的氣質堪稱民國經(jīng)典,我想這大概就是書香暈染出的芳馨,是美好的童年在歲月里沉淀出的色澤,即便多年之后歷經(jīng)滄桑,依然溫潤如初,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后來他父親還專門給她請了一位先生,指導她的詩詞,那位先生就是詩壇名宿孫師鄭。試想如此家學熏陶,想不優(yōu)秀都難,何況呂碧城冰雪聰明,從小就飽讀詩書呢?其實除了詩詞,呂碧城的文章寫得也非常好,而且她在繪畫、音律和治印方面也頗有建樹,只是這些都被她詩詞上的光芒掩蓋了。 不過反觀呂碧城,在那個年代與書結緣,對一個女子來說可以說是幸與不幸各半。幸運的是從此打開了她的視野與思庫,使她走到時代的前列;但不幸的是,恰恰因為她在思想上遠遠高出一般女性,甚至是男人,給呂碧城日后的情感之路打下了蒼涼虛幻的底色。也正因為如此,她的文字總是充滿了熾烈與涼薄,因為向往而顯得熾烈,又因為失望而顯得涼薄。 為什么呂碧城能從同時代的女性中脫穎而出呢?這跟她的性格有很大關系。從書香門第的詩情畫意到寄人籬下的仰人鼻息,這種生活境遇的急轉直下,塑造了她獨特的個性,既有細膩、敏感、脆弱的一面,也有固執(zhí)、叛逆、果敢的一面。前者使她獨上西樓吟風弄月,后者使她振臂高呼力挽頹風。這種特質在她年少時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只是當時可能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在塘沽舅舅家的時候,表面上呂碧城過著書藝墨魂、粉黛絲竹的生活,平靜而安逸。其實她的內(nèi)心并不平靜,她會因秋雁的一聲鳴叫,而聯(lián)想到自己凋零的身世,發(fā)出“不是一聲孤雁,秋聲那到人間”的感嘆;也會因為諸如“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這樣的詩句,而聯(lián)想到古人抬眉舉目間心意盡知的姿態(tài),雖是風流,卻不減半點尊重;她也會被這樣的詩句感動——“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比绱撕唵沃卑椎脑捳Z,卻寫盡“情、意”二字,這哪里是文學的描述,分明是對癡情人的人生紀實。 如果由此便以為呂碧城只宜江南水鄉(xiāng)或一簾幽夢,只契合溫婉優(yōu)雅或詩詞歌賦,那你就誤讀她了,不是真的懂她。其實在她端莊柔美的背后,還有種種不甘和種種莫名的沖動,那是青春與夢想的呼喚,暗流般在血液里涌動。 有一次她姐姐問她,你最想成為書中的哪類人?她不假思索地說“聶隱娘”,她武藝高強,身輕如燕,能“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懲處那些禍害百姓的惡人;或是花木蘭,如果有一天我能像她那樣征戰(zhàn)沙場、建功立業(yè),此生無憾! 可想而知,呂碧城來天津注定是要干一番事業(yè)的。因為天津乃京畿之地,繁華之所,沒有比它更為合適的舞臺了——讓天津見證呂碧城的存在。 三 天津自1860年開埠以來,先后設立九國租界,成為名副其實的國際大商埠。西學東漸,在與歐美文化的碰撞與融合中,男女平等的思想開始萌芽,女學在天津應運而生。1903年,教育家傅增湘受直隸總督袁世凱之命,籌辦女子學堂。提起袁世凱,眾所周知他的賣國行徑,但他在支持女學、廢除科舉、統(tǒng)領全國教育方面還是可圈可點的。 辦女學,可以說是啟發(fā)民智的最佳途徑,與呂碧城的想法不謀而合——有賢女而后有賢母,有賢母而后有賢子,古之魁儒俊彥受賜于母教。在英斂之的引薦下,呂碧城結識了袁世凱、傅增湘等人,贏得他們的賞識,委任她主辦女學。 首先是喚起民眾,向社會呼吁女子教育的重要性。呂碧城以《大公報》為陣地,連續(xù)發(fā)表了《論提倡女學之宗旨》、《敬告中國女同胞》、《興女權貴有堅忍之志》、《論中國當以遍興蒙學女學為先務》等文章,有力地沖擊了積淀千年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陳腐觀念,震動京津文壇,成為人們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一年后,呂碧城以“倡辦人”的身份在《大公報》刊登署名文章《天津女學堂創(chuàng)辦簡章》,學堂以“開導女子普通知識,培植后來師范,普及教育”為宗旨,開學日期擬定1904年10月23日。簡章一經(jīng)刊出,社會各界奔走相告,一時名流云集,紛紛前來為女兒報名。 學堂最后定名為“北洋女子公學”。它的誕生可謂開中國教育的先河。盡管上海的經(jīng)正女學堂創(chuàng)辦于1898年,但究其性質而言,仍是家塾式的私立女學堂,直到北洋女子公學的出現(xiàn),中國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公立女子學校。1904年11月18日,《大公報》報道了開學典禮的盛況:“昨日午后2點鐘,由總教習呂碧城女史率同學生30人,行謁孔子禮……”作為一名女性,呂碧城任總教習不亞于千古奇聞,再次成為京津矚目的焦點。 歷史的進步就是這樣,它總會先從某個地方冒出來,正如19世紀末,鼓吹中國婦女解放的號角最早就是從呂碧城這兒冒出來的。當時的女性,大多認為女人天生就是柔弱的藤蔓,只有依附于樹干才能夠生存,即使這樹干是一根枯枝,也要視為支柱不離不棄。呂碧城則不然,她要以一棵樹的形象立于天地間,并且是一棵參天大樹。 自從教以來,直到民國成立棄文從政,呂碧城一直秉承“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辦學理念,使學生受益終生。從這里走出過許多杰出女性,如鄧穎超、劉清揚、許廣平、郭隆真、周道如 等等,成就了一個時代的傳奇。其中還有一個小花絮,日后被文壇傳為佳話,那就是南社著名詩人林庚白曾暗訪女子公學,只為一睹呂碧城的風采。當時他還只是一個少年,正在北洋客籍學堂讀書。 在此期間,呂碧城對中國教育的落后深有感觸,尤其在北方。究其原因還是觀念問題,比如北洋女子公學,雖然叫公學,但實際上等同于一所貴族學校,因為入學的多是官宦、富商家的小姐,而大部分人則固守舊習,觀望不前,造成許多女孩子仍然無學可上。因此痛定思痛,呂碧城協(xié)助別人又創(chuàng)辦了一些女子學堂,專門收納貧困子女,以期促進女學在天津的普及和發(fā)展。 1908年由傅增湘提名,年僅25歲的呂碧城出任北洋女子公學監(jiān)督,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第一位女校長。 此時的呂碧城,在眾多新女性中,就像群星環(huán)抱著的一輪明月,熠熠生輝,吸引了眾多名流的青睞。呂碧城和他們或縱論時事,或切磋學問,或詩酒唱和,一躍成為上流社會炙手可熱的人物,在文壇、女界乃至整個社交界,領銜主演了一幕“絳帷獨擁人爭羨,到處咸推呂碧城”的時代大戲。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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