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路遠,為誰而來,每個讀者只能讀到已然存在于心的文字。本然生命下,人是多種矛盾的合成體,各有各的艱辛來歷,內心狀態(tài)自是千差萬別,打動各自的文字隨之不同。出門一步,即成旅人,雖在路上,不知方向所指,成長中,不斷汰除少作,遺棄從前的自我,竹杖芒鞋,愆期歸來,拖著一身贅肉,疲憊不堪。陸游《老學庵筆記》里記:“從舅唐仲俊,年八十五六,極康寧。自言少時因讀千字文有所悟,謂‘心動神?!淖忠玻缴鍪挛磭L動心,故老而不衰。”見識既廣,便不會被輕易打動。許多時候,雙重生活,二元并立,風格迥異而無隔膜,兩種觀點各有道理,又都能接受。嘗一臠而知一鑊之味,還是無法自只言片語中,理解對方的整個世界。平行世界,偶有交叉,兩個人聊得來,靠的不是相同的話題,是相同的邏輯,聊得深,靠的不是相同的邏輯,是相同水平的認知。讀書也如此,兵分兩路,頂端相見,好作者期盼好讀者,天意擁有,遇見幸運。成一家之言者,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讀者即便沒有作者的高度,也具其角度。《圍城》有寫董斜川與蘇文紈談詩一段。蘇文紈說:“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董斜川道:“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來,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后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詞來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李義山,王半山,陳后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董斜川“說時,翹著左手大拇指”。林深見鹿,海闊潛龍,獨自閑行獨自吟的陳散原,遠離大眾心理,無涉人性需求,生來缺少取悅的天分,故未必多少人欣賞,幾個董斜川足以。讀書之道,首在挑選,不得其所,不如不讀;一有多種,二無兩般,適合與否,讀后方知。至于請人薦書的捷徑,難以行通,張愛玲說“一個人出名到某一個程度,就有權利胡說八道”,盛名之下,從學者眾,薦書者故作姿態(tài),多以高大上應付之,也掩飾自己的欠缺,所薦數(shù)目,越是冠冕堂皇,越是不切實際。對癥下藥,量體裁衣,對于一個有相當閱讀經歷者而言,不大可能。書卷多情似故人,走心而已;長溝流月去無聲,未見共鳴。彼之雞肋,我之甘怡,你已潸然淚下,別人莫名其妙,別人已心潮澎湃,你則靜若止水,許多時候,所要回答的問題,就是問題本身。開卷有益,益在總能遇到一份美好,一段沉思,一生不舍自由,書中隱約看見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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