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敏捷小說集《鍋圈巖》,給人強烈的感受:解謎一樣的寫作。我這里所指的“謎”,是指集子中各個篇什主要人物的曲折生活以及吊詭、奇異的精神遭際,好像集體生活在謎團之中。而宮敏捷履行的職責(zé),就像解謎一樣,完成對他們的解讀,替讀者打開了一個個人物幽深、跌宕的生平世界,打開了對那些個體命運秘境的探尋之旅。當(dāng)然,一個有趣的解謎者,最重要的不是為了把玩、炫耀謎題的艱深,而是傳遞破題的智慧,分享這種步步深入,撥云見日的體驗。
集子收入中短篇小說9篇,從選材來看,由《鍋圈巖》為代表的云貴高原鄉(xiāng)村生活占了主要篇幅,也使這個集子呈現(xiàn)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質(zhì)。接觸宮敏捷的作品較早,這是一個產(chǎn)量不高,不急不躁閱讀、寫作的南方作家,也是一個具有強烈的個人追求的寫作者。他的寫作,總是暗含嘗試、探索、改變的意愿,因此,翻開《鍋圈巖》,我們會從每一個不同的篇章中,感受到這些努力的痕跡。他的寫作,似乎有意在排除經(jīng)驗性的東西。比如,每一篇小說的敘事形態(tài),都會出現(xiàn)一些變化,故事的講述方式,也總是有明顯或不易察覺的“異?!保踔劣袝r候不像在講故事,而是領(lǐng)著讀者,閃身進入一個現(xiàn)場。這一點,從“星期六上午,孩子見到第二具尸體”(《青魚》),到“三個黑點,出現(xiàn)在對面山梁,繞著蜿蜒的羊腸小道,往山下走來”(《從四區(qū)到四梨樹》),類似這樣的進入方式,一下子把讀者關(guān)聯(lián)起來。翻動書頁,而使自己成為小說的一部分,這也是特別的閱讀體驗了。
我一直認(rèn)為,小說里必定有故事,但不是小說的全部。同理,我不認(rèn)為小說家是一個僅僅會講故事的人,故事講得再好,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小說家。小說家承擔(dān)的角色或許還可以更豐富一些,比如,宮敏捷在《鍋圈巖》的寫作中,所呈現(xiàn)的“解謎者”身份。
那么,要有多艱深,繁雜的生活,才可以像謎一樣?集子的首篇《鍋圈巖》首先拋出一個謎面:小說以王小舉的死訊為開篇,也以他的下葬為結(jié)尾,而實際上,寫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這個叫王全的人,小說敘述的,是王全的飄蕩人生,一次次出走,離開,一次次高密度外部信息被帶回,但是,在小說里,他悲情、悲壯的人生,卻注定了要借助對一個亡者的講述來再現(xiàn)。有意思的是,宮敏捷對這個亡者也不分側(cè)重,讓這個山村人物傳奇一回,重現(xiàn)最后的光影:“前幾年,他(王小舉)還有點力氣爬進爬出時,常會來村里活動活動,找?guī)讉€關(guān)系要好的人聊聊。每一次,都會沒來由地說道,等他死后,鍋圈巖那個溶洞,要留給王全。似乎這個山洞是有產(chǎn)權(quán)的,是屬于他的。據(jù)他所說,我們村里有幾個人,外村也有幾個人,都想要那個地方。他答應(yīng)的,只是王全一個人”——有權(quán)分配一個溶洞,垂死也還在掂量這個霸氣的遺產(chǎn)該傳襲給誰,這到底是怎么樣一個人?
而在《青魚》中,徐奶奶去世,小伙伴溺亡,“孩子”面對死亡的種種思考,感受,亦讓人急速想拆開謎題——“孩子很冷靜地想象自己的死亡——如果能有一種方法,讓他在這個時候毫無痛感地死去,他也是愿意的。在此之后,世界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孩子根本想象不到。他無從經(jīng)歷,就難以意料”。父親長年藥罐子,給家庭帶來負(fù)擔(dān),給孩子的成長帶來陰影,“死亡”甚至成為孩子內(nèi)心對新生活的象征,父親死了,他們的生活才有改寫的機會。孩子去給父親抓藥時,“孩子心里想,爸爸就算活得比徐奶奶更長久,活到八十歲以上,甚至活到一百歲,難道就能不死?何況他還一直病著,拖累家庭,拖累媽媽和自己。爬到一半,孩子都想中途折回。又想,要是羅老師不在家就好了”。《青魚》的結(jié)尾這樣寫:這也是孩子要告訴剛子的,告訴剛子,一個人從七歲就帶著死亡的感覺生活,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宮敏捷在小說的講述中,保持悠緩的克制,也就像解謎者一樣,克制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以期他的敘事對象多一些時間想一想,讓事情變得更合理,讓他們想問題的時光變得更漫長。
是的,“讓主人公多想一想”,應(yīng)是宮敏捷小說的鮮明特色。每一個主要人物的出場,都帶有強烈的思考,好像他們生下來,就要和這位小說家一起,去面對并不突然,卻與眾不同的人生?!陡婷苷摺分袥]有名字的角色“孩子”,以及《冷月》中的少年,《從四區(qū)到四梨樹》中的呂小琴等等,他們總是有想不完,想不清楚的事情,“比如爺”(父親)的冷峻、嚴(yán)酷,母親念叨的死亡陰影,走不出的命運怪圈?!短韭贰穭t更是一個“燒腦筋”的篇章,從家里物品的離奇丟失,到教授在旅行途中遇上的“另一個自己”,小說中的兩副超級大腦,一直在折騰“想不清楚”的事兒,作者的耐心,在這樣的敘事中,呈現(xiàn)強大的魅力,不是警察在破案,不是醫(yī)生在診療,而是一個解謎者,在完成他眼下的事。
不過,出題的人,往往也有被自己的謎題困住的時候,比如,《從四區(qū)到四梨樹》,寫到最后——呂小琴一到小姨媽家,就扯圈子看,沒見著小女孩的身影。得到確認(rèn)了,又紅著眼睛走出來,正碰到她趕著兩頭驢子——其中一頭也是當(dāng)年呂小琴放過的——從屋后的一條山路上走出來。呂小琴看著她,哭不出聲,眼淚卻水一樣地流淌。不等她近身,跑過去,一把把她摟在懷里。小女孩被嚇著了,怯怯地叫了一聲“阿姨”……這里所說的“小女孩”,是主人公當(dāng)年被強行給人抱養(yǎng)的孩子,多年后找到、確認(rèn),卻看到孩子正在放牧的,是自己當(dāng)年放過的驢子……命運的莫名的輪回、重復(fù),這確實是一個任誰也難于破解的謎團。
面對如此之多的難題,小說家不僅負(fù)責(zé)講述,而且要完成分解的可能,正如宮敏捷在《鍋圈巖》的敘事現(xiàn)場中,對那些次第而來,無可避免的人生際遇,婚姻與家庭,死亡與重生等等,解謎似的,重新構(gòu)成了各個篇章,各個人物自身的邏輯。 本文發(fā)表在2019年3月8日《梅州日報》 作者簡介 編輯:陳芳;校對:林詩晴 策劃:饒云;責(zé)編:周逸帆 投稿郵箱:79041784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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