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侯既重有斯難,值余有天倫之戚,竟未之致也。尋而此君長逝,化為異物,緒言馀論,蘊(yùn)而莫傳。或有自其家得而示余者,余悲其音徽未沫,而其人已亡;青簡尚新,宿草將列,泫然不知涕之無從也。 雖隙駟不留,尺波電謝,而秋菊春蘭,英華靡絕。故存其梗概,更酬其旨。若使墨翟之言無爽,宣室之談有征,冀東平之樹,望咸陽而西靡;蓋山之泉,聞弦歌而赴節(jié),但懸劍空垅,有恨如何! 注釋劉秣陵沼:梁代劉沼,曾為秣陵(在今南京市)令,故稱。 “蓋山”二句:相傳有舒氏女與其父坐在泉邊劈柴,牽挽不動,回去告訴家里,再返回一看,只見一股清泉。其母說:“吾女本好音樂。”于是就彈琴唱歌,泉水便涌出回流,其中還有一對紅鯉魚。后來一作樂嬉戲,泉水就涌出來。赴節(jié),趁著節(jié)拍起舞。以上四句,是說希望劉沼死后還有靈驗(yàn),能知道自己還在紀(jì)念他。 賞析古代的書信來往,注重情理,而不拘“生死”。晉代孔坦臨終時寫信給庾亮,表白自己的未盡之意;而庾亮驚聞噩耗,也將滿腔的肺腑之言,形諸筆墨,并不以存歿而異,故有“報書告祭”的動人之舉。劉峻這篇小品即因“報書告祭”而著稱文壇。 據(jù)《梁書》本傳載,武帝蕭衍曾延攬文學(xué)之士,高才者多被提拔。劉峻由于“率性而動,不能隨眾浮沉”,屢被擯黜,遭到冷遇。他感慨萬端,揮筆寫就《辨命論》,論述人的一切都由命運(yùn)所主宰,借以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秣陵縣令劉沼,讀后不以為然,寫信予以詰難,認(rèn)為“不由命,由人自行”。兩人書來信往,多次辯駁。劉沼的最后一封答書尚未寄出,就與世長辭。有人在他家里發(fā)現(xiàn)遺文,交給劉峻。劉峻睹物傷懷,于是摛翰振藻,寫了這篇辭氣紛紜而又哀婉動人的名作。 這篇小品全文僅148字,若與那些纖毫畢露、萬象森羅的鴻篇巨制相比,自然微不足道。然而篇幅雖小,容量卻大,含蓄蘊(yùn)藉,神理俱在。它不僅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抒發(fā)深切的悼亡之意,感嘆時光的轉(zhuǎn)瞬即逝,而且評價遺文的辭采內(nèi)涵,向死者表白了自己“懸劍空垅”的千古遺憾,臻于“以數(shù)言而統(tǒng)萬形,元?dú)鉁喅?,其浩無涯”(謝榛《四溟詩話》)的境地。 按照常理,既然是回信,就必須涉及所要回答的問題,而作者卻匠心獨(dú)運(yùn),偏偏只字不提,全從來函未致而故友長眠這一點(diǎn)生發(fā)出無限的感慨,字字銜悲,聲聲飲恨,在一唱三嘆之中,把對亡友哀惋不已的繾綣之情,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劉沼“重有斯難”,而作者當(dāng)時正值“天倫之戚”,其兄孝慶,染疾身亡,因此答書“竟未之致”,這是一可悲也;不久,劉沼本人又“化為異物”,致使其“緒言余論,蘊(yùn)而莫傳”,這是二可悲也;再有“青簡尚新,而宿草將列”,使人觸景生情、睹物傷懷,不禁潸然淚下,這是三可悲也;還有幾經(jīng)波折,得到遺文,并且援筆奉覆,但可惜自己身無還魂之術(shù),不能“起死人而肉白骨”,徒然像春秋時代的季札,有著滿腔的遺憾,這是四可悲也。 這篇書札性的祭文不啻是挽歌式的小品。它因事抒情,因情造境,情景相生,論與情符,將情、理、事、景熔于一爐,而又以情灌注全篇,把作者對亡友悲慟、哀憐、悵惘、惋惜的深厚感情,滲透在字里行間。陸機(jī)《文賦》云:“函綿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以此評之,亦非過譽(y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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