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戩穀居士 菊花詩十二題,見于《紅樓夢》第三十八回。 話說史湘云和詩二首參加《海棠詩社》,至晚寶釵邀住蘅蕪院。當(dāng)夜兩人商議,寶釵設(shè)宴《藕香榭》,請賈母一行吃酒賞桂花,席罷作詩。 湘云說“日前作了海棠詩,明天作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過會又說“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先擬幾個題目,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可選通用字,一個實字,就用菊字,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也不落套,又新鮮大方?!?/span> 寶釵念,湘云寫,議出十二個詩題,又編排先后順序,竟成菊譜。 任己喜愛選題而作,數(shù)量不限,高才捷足者為尊。詠物兼賦事,體作七律,韻腳不限,皆署“雅號”,眾評魁首。 次日天明,《藕香榭》大開螃蟹宴,賞桂已罷,送走賈母一行,重開一席,眾人不拘坐位,隨意吃喝走動。 湘云便取出詩題,用針綰在墻上,每人選好在題下署名,沒有頓飯功夫,各自詩成謄好,交于迎春,就評看起來。 先說《憶菊》,寶釵借回憶菊花盛放之情景,來吐露心中痛苦之憂怨之氣。 春天就應(yīng)栽滿菊花的“空籬舊圃”,可到秋天了,滿眼是“蓼紅葦白”,看不到菊花,只好在一鉤彎月清冷霜的朦朧夢中去尋找了。 末聯(lián)用的是疑問句,是說自己因憶念黃色菊花而病,只能待到重陽相會了。 寶釵在這首詩中因懷有對自己日后歸宿的焦慮,所以一反其平時雍容嫻雅穩(wěn)重的淑女風(fēng)度,寫出內(nèi)心哀傷凄苦的情懷。 在《畫菊》中,她又借菊“淡濃神會風(fēng)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來說自己在賈府從不出頭顯露輕狂,而是用溫言慎行來塑己形象,使人看見的是嫻雅淑貞,是聰慧穎香,一旦被采“東籬”,即“以慰重陽”使心愿成真。 寶玉寫的是首《訪菊》,是接著寶釵的《憶菊》之意而來。 秋興出門,四下游訪。來到籬邊,見到菊花,不知是誰家于“霜前月下”所種。 頸聯(lián)的“蠟屐”是一典故,見《世說新語·雅量》。晉代文人出游常穿的木屐,是涂上白蠟的有齒木底鞋。寶玉穿著“蠟屐”遠(yuǎn)來訪菊,“冷吟不盡興悠悠”,表明他的閑適。 末聯(lián)一句“黃花若解憐詩客,”是訪得名菊后,要花掛杖頭歸。 《種菊》是訪菊既得,故需移種。夜喜雨落,今朝花開。 頸聯(lián)“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闭f世人因愛菊而在重陽為你吟詩千首之多,今日備酒并灑一杯于地,與你同飲。 末聯(lián)的“井徑”是指田間十字交叉的小路,說菊花雖生于田野小路旁,我今移圃多加愛護(hù),使你遠(yuǎn)離塵穢而盛開。這末句其后就應(yīng)驗了他最終人生的絕塵離世。 史湘云的是《對菊》,所蘊深意在“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這兩句。細(xì)讀《紅樓夢》中的詩詞,就可以領(lǐng)會到好多深含的意境,通過詩句表達(dá)了小說主體描繪中一些不便說的話,這是借題發(fā)揮,也是微詞譏貶。 古時讀書有成就的男子或做官后稱儒冠,只有隱逸狂放之士才拋帽光頭稱“科頭”,湖畔岸柳下少見有小姐“抱膝”而坐于地。 這是化用唐代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詩:“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詩人的吟風(fēng)弄月,總要為文造情,有時說的也未必全是自己。湘云的命運,脂評說她是“自愛所誤”,這與她在《對菊》詩中的“數(shù)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相合。 湘云引菊花清香是己“知音”,雖在《供菊》中有“來新夢”,但最終在《菊影》中成“夢也空”,未能過上“春風(fēng)桃李”的美好生活,這也表現(xiàn)了她自己不愿追逐世俗榮華的心態(tài)。 湘云寄寓賈府,覺得日子如秋光疊復(fù),心情似潛偷度徑,看他人常隔窗,鎖己身于籬內(nèi)。她把自己時下的境遇,喻借《菊影》“窗隔疏燈描遠(yuǎn)近,籬篩破月鎖玲瓏”說了出來。在寶釵的影響下,她曾一度羨慕功名富貴,也勸導(dǎo)過寶玉要立身揚名。 雖說對自己的人生路常有美好的想法,但有如“霜印”再“傳神”也易被“踏碎”。 這實際上是湘云涉世不深,此時尚未真正知道人生若何,所以雖知“珍重”,但對于自己的追求還是模糊不清的,只有“醉眼認(rèn)朦朧”了。 黛玉《詠菊》,“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抒發(fā)自己對菊的喜愛,“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兩句,說出了她的孤獨苦悶。 用“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來《問菊》,又從《菊夢》中“醒時幽怨同誰訴”,把她的寂寞內(nèi)心說的再也清楚不過了。 黛玉把菊花看作知己,用詢問的語氣和秋菊悄悄訴說心里話。“你我品同潔,遲開是為誰?霜欺性何寂,孤香也相思?!?/span> “菊夢”是寫菊之夢,詩中只有“睡去”和“醒時”之語,遍尋不見一夢字,這是寫詠物詩的重要技巧。 首句“籬畔秋酣一覺清”,就點明了菊酣夢中。 頷聯(lián)則延續(xù)夢境,仿佛成仙而非化蝶,去尋清高傲世的陶公相會。 頸聯(lián)是進(jìn)一步述說夢魂隨雁南飛,但又被深秋蟋蟀的悲鳴驚醒。 末聯(lián)是述說醒來感到的“惱怒心情訴與誰,滿眼寒煙無人知?!?/span> 探春才清志高,潔身自好,與寶玉情趣相投。她寫的《贊菊》頜聯(lián)典用“長安公子”,是指唐代長安詩人杜牧,其《九日齊山登高》詩有“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嘆落暉?!? 彭澤先生指陶淵明,其任過彭澤縣令,喜菊愛酒。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贊菊》中的這四句,主要是探春借贊菊來抒己之心志。 不過小姐何能短發(fā),又怎敢路邊拍手。這些應(yīng)是寫的文人傲世形象。 百花秋妝卸,枯枝伴雪飛。此時的菊花再傲,也是葉萎花落。從《殘菊》這題目就可看出探春的“漸傾欹”和“翠離披”,而“萬里寒云”和“暫時分手”正是她遠(yuǎn)嫁難歸的結(jié)局。 且說眾人看一首,贊一首,彼此稱頌聲,不絕于耳。每首詩意都呈現(xiàn)選詠者各自特點。 李紈笑道:“通篇從公評來,各有自己警句。詠菊第一,問菊為二,菊夢屬三。題新詩也新,立意更新,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后贊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span> 《菊花詩》與《詠白海棠》屬同一類型,都是在花事吟賞上反映了當(dāng)時的都城社會習(xí)俗和貴族人士的文化生活情趣。 菊花詩分詠十二題的形式,其實不是寶釵、湘云偶然想出來的,它完全是當(dāng)時現(xiàn)實生活中已存在著的一種詩風(fēng)的藝術(shù)概括。和大多數(shù)同類內(nèi)容的詩作一樣,它寄情寓興的詩意,還是好的。 話說到此,讀《紅樓夢》中的詩詞,不得不說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十二題菊花詩。 在前年春節(jié)后又讀紅樓夢時,正值我剛開始學(xué)寫古體詩,曾把這十二首菊花詩有興揉合而集句成詩八首,今日寫這篇文時,又尋出一讀,也算是印證自己有過的文字跡痕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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