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問:“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是怎樣的情景? 這兩句詩出自《晚春田園雜興》的第三首。 《四時田園雜興》是范成大晚年退居農(nóng)村之后,根據(jù)四時節(jié)氣春夏秋冬創(chuàng)作的大型組詩,主要是記錄鄉(xiāng)村景色和農(nóng)民生活,也反映了一些社會現(xiàn)實。雖然稱為“四時”,實際上多了“晚春”一部,每部十二首。春天和晚春共寫了二十四首,這自然是春景更讓詩人流連,散發(fā)詩性的緣故。 范成大是南宋名臣,然后才是詩人。我們提起南宋詩人,自然就想起陸游,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獨挑南宋詩歌大梁的人。因為詞牌的興起,國家命運的中崩,讓文人們切身體會到國家不幸的同時還對復國、北伐充滿著希望,原本只把詞牌當作調(diào)情消遣的大量文人加入到豪放詞的創(chuàng)作中來,逐漸蠶食掉原本就孤高清冷的宋詩地位。 這種現(xiàn)象一直到南宋中后期,北伐恢復中原的希望逐漸渺茫甚至破滅,上層偏安一隅,文人創(chuàng)作逐漸回歸,詞牌進入清空一派,寫詩的人又多了起來。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范成大和楊萬里,與尤袤、陸游一起被稱作南宋四大詩人。經(jīng)歷過陸游的苦苦支撐,楊、范二人算是為宋詩做了個漂亮的收尾。 楊萬里的誠齋體,范成大的作品,都是脫胎于北宋黃庭堅、陳師道的“江西詩派”。詩從北宋初西昆體、太學體、香山體一路分流演變下來,到“江西詩派”幾乎一統(tǒng)詩壇。雖然黃庭堅等人的詩歌意旨沒有錯,但創(chuàng)者有心,從者不如,到后來崇尚“無一字無出處”、“點鐵成金”的要義也逐漸因為后學者的才能不濟變成窠臼。 楊萬里和范成大,是學以致用、自出機杼的高手。楊萬里的作品活潑自然,饒有諧趣,在打油詩、江湖體之上游刃有余,既接地氣,又不低俗,創(chuàng)造了獨具特色的“誠齋體”。 范成大的早期作品可以看到不少語言澀滯、堆垛典故的現(xiàn)象,和一些似禪非禪、似儒非儒的議論,明顯深受江西詩派的影響。 不過他在學習成長中廣泛地汲取了中晚唐詩歌的風格與技巧,繼承了白居易、王建、張籍等詩人新樂府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最終在博采眾長的基礎(chǔ)上突破了江西詩派風格的籠罩。尤其許多近體詩,委婉清麗中帶有峻拔之氣,有他自己的特點。其詩風格輕巧,但好用僻典、佛典。 南宋四大詩人,都是仕途中人,是對國家和朝廷都是相當有責任感的人,這也就決定了他們的詩歌不會走飄逸路線,而李商隱之脈,借文字技巧表達朦朧內(nèi)涵的詩風,因為晦澀艱深在北宋詩文歸正運動中就已經(jīng)被批判,所以宋詩基本上走的都是字詞平易,道理精深的路子。 在風格上像盛唐、中唐,但是唐詩講情,宋詩講理。 走到南宋末年,范、楊這些詩人發(fā)現(xiàn)講理沒什么用,干脆少講了,借詩來抒發(fā)自己的小情感,因為情感真摯,同時又融合了機心、幽默,反而走出另外一條路來。 “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這兩句單獨來看,確實像有些朋友理解的那樣,寫的是忙亂熱鬧的茶商收茶場面。 但是我們讀詩,一定要看上下文,作為組詩中的一首,甚至要看上下詩。 否則的話容易領(lǐng)悟出別的意境來,雖然無傷大雅,但是總還是要有個度。 畢竟讀詩,最大限度地理解詩人算是一種相互的尊重。
我們說范成大的這組詩是七言絕句,并不是“七絕”是有原因的。雖然大部分遵守平仄格律,但是也偶有出律,這首便是如此。 看過我以前文章的朋友就會很疑惑,不是說格律詩中晚唐就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了嗎,這種從“江西詩派”中成長出來的詩人,為什么會寫出律的作品? 這正是“江西詩派”特色之一。黃庭堅等人學杜甫,不止學他的字字有出處,對杜甫的“拗律體”也是情有獨鐘,雖然后來證明這并不是一種能夠大面積普及的格式,但是他們在尋路過程中進行了各種嘗試。同時經(jīng)過了唐和北宋,平仄格律限制影響詩思發(fā)揮的問題已經(jīng)逐漸出現(xiàn),即使宋調(diào)完全上承唐音,也開始在用韻方面大規(guī)模簡化,直接導致韻部減半的《平水韻》產(chǎn)生。 格律詩用韻的各種例外,如“孤雁出入群”、“葫蘆韻”、“進退韻”、“轆轤韻”都是宋朝出現(xiàn)——這實際上就是一種變相地對規(guī)則的放寬。 南宋出現(xiàn)這種出律的詩歌不是偶然,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的試探,甚至是一種對格律詩規(guī)則的故意破壞——所謂“不破不立”,當然是在真情實感和清朗順口的基礎(chǔ)上。 這些規(guī)則突破雖然沒能打破格律,但也取得了一定認可,為格律詩的創(chuàng)作松了一些綁。 順便說一句,格律詩是近體詩,也是宋朝文人在整理唐詩的時候提出來的。唐時稱格律詩為“今體詩”,到了宋代肯定不再合適,“近體詩”的名號才定下來直到今天。 這首詩的第三句是很明顯的失替。“雞飛過籬犬吠竇”,其他三句都是律體,同時遵守格律規(guī)則,唯獨這句在平水韻下平仄為“平平仄平仄仄仄”,從格律的角度來看確實很突兀。 但是也有近似的例子。如陸游的“一身報國有萬死”,“仄平仄仄仄仄仄”,這種格式的出律是有拗救的,下句“雙鬢向人無再青”,“平仄仄平平仄平”中的第五字反平仄做出拗救。這是得到普遍承認的對句拗救,在格律詩專欄中有專門講解。 范成大的第四句,“知有行商來買茶”,“平仄平平平仄平”,三五字的平仄也是相反,是不是通過類似于陸游句的方法來做出拗救,我們不能確定。但是這種格式的出律,至少是不普遍,沒有得到大多數(shù)人認可的。 所以,只能把它看作古體詩。 私以為范成大、陸游、楊萬里他們實際上是在對格律做出突破,但是這種突破并不成功,相似情況多一點的我們認為是拗救,相似情況少的就只能認為是出律了。 其實這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個劃分標準而已,詩好不好不看標準,要看內(nèi)容。 這個時期的詩字面上來理解并不難。 “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span> 起句寫景,不僅是動態(tài)的,還暗藏了玄機。為什么蝴蝶能雙雙入菜花?因為沒人,安靜。第二句作出解釋,帶入情感,逐漸表露心態(tài)。晚春快入夏了,白天變得好長,又沒有客人來訪,所以才能欣賞到這么自然的美景(蝴蝶入菜花)。 “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span> 忽然雞飛過籬笆,狗在門洞邊上叫了起來。竇,孔,洞。為什么呢?肯定是有生人來了,打破了這片寧靜。有什么人才會上門呢?定是那些收春茶的茶商。行商,走腳販子。 這首詩就是這么一個場景的描寫,后兩句寫可見的熱鬧,其實范成大寫的是農(nóng)村生活少人光顧的寧靜,是一種安逸、散淡的狀態(tài)。 坐看蝴蝶紛飛,忽然間被雞飛狗跳打亂,充滿生活氣息,但重點是在大部分時間“日長無客”的狀態(tài)。 詩人這種喜歡安靜農(nóng)村生活,但是也不反感淳樸的小熱鬧心態(tài)就凸顯出來。 為什么這里說他寫的是“安靜”呢?這是“鳥鳴山更幽”的反襯。 咱們也不能瞎說,再看看他組詩中的其他作品。我們不看遠了,只看他的上一首和下一首。
這里面連個人都沒有,更沒有那種雞飛狗跳的熱鬧場面。 寫鬧,其實是為了寫靜,這是一種文學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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