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單的人
首先,雖然標以“紅色”二字,作者伊薩克·巴別爾更是參加過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這本書卻并非“紅色”,與同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鐵流》、《毀滅》、《恰巴耶夫》之類沒有血緣關(guān)系,追求“教育意義”的讀者要注意了。 這后一類作品在當時的中國都有譯本,受魯迅激賞并大力推介,是革命文學(xué)的典范。而《紅色騎兵軍》一露頭就遭到紅騎兵老總布瓊尼元帥的猛烈抨擊,說巴別爾筆下的不是紅騎兵,而是馬赫諾匪幫,是“諷刺與誹謗”。 若不是高爾基利用自己的影響竭力辯護,作者恐怕早就因文致禍了?!都t色騎兵軍》的各篇從1924年起便在蘇聯(lián)文學(xué)刊物上陸續(xù)發(fā)表,兩年后結(jié)集,但那時并未譯介到中國來,想必魯迅先生無緣得見,否則,真不知會如何評價的。 其次,《紅色騎兵軍》由三十來個短篇構(gòu)成,卻不應(yīng)看作短篇小說集。它是一部小型交響樂,是所謂的“復(fù)調(diào)喧嘩”:多個敘述者用各自的嗓門說話。 有“我”,柳托夫,起初在第一騎兵軍當文書、后來下連隊作戰(zhàn)的猶太知識分子,這個“我”出現(xiàn)得最多,是巴別爾的影子,但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敘述者,并不參予故事;有紅軍高級指揮員;有政委;有普通戰(zhàn)士;有叛徒;還有敘述者套敘述者的多重結(jié)構(gòu)。 體裁也多樣,有記敘,有書信,有供狀,甚至還有墓志銘。它嘈雜,混亂,沒有一致的聲調(diào),沒有一致的關(guān)注點,卻有同一根主線――戰(zhàn)爭,每一幅景象都是由不同的視點透過戰(zhàn)爭的血紅看到的。 篇與篇之間廣闊的留白由讀者的想象所填補,所以全書譯成漢語雖然僅有約十萬字,薄薄的一冊,卻氣象萬千,氣勢恢宏,是響當當?shù)囊徊课⑿褪吩姟?/span> 再有,《紅色騎兵軍》題材重大,卻不是傳統(tǒng)的俄羅斯文學(xué)風(fēng)格,憂郁陰沉,而是歡快明朗,甚至常??梢娎资降目駳g,他的《敖德薩故事》也是這樣。巴別爾說俄國文學(xué)需要陽光。 他愛莫泊桑甚于契訶夫,并且以俄國的莫泊桑自詡。在我看,他的確把陽光照進了俄國文學(xué),哪怕那陽光并不和煦,而是有點曬得人痛。 “我”去報到的時候,享受了頂特別的招待:一個紅色哥薩克拎起“我”的箱子扔出院外,并沖著“我”的臉撅起屁股,放了一串響屁,他們稱其為“00號大炮”。而“我”是遵照高爾基的叮囑,去過“人間”的,這一份小小的見面禮嚇不倒“我”。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不動聲色地踩死了女房東一只在院子里昂首闊步的鵝,用馬刀挑起,吩咐她說:“去,給我烤一烤!”這一舉動立刻讓紅色哥薩克們刮目,覺得“我”跟他們“合得來”,便又是讓位子,又是邀請陪他們吃飯,又是請給他們念《真理報》?!拔摇本瓦@么融入了革命隊伍。外面的一切漫不經(jīng)心,而里面,“我的心卻叫殺生染紅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我的第一只鵝》) 這種拒絕與接納,是“我”每到一個新的紅騎兵團體中都要重演的,所以“我的第一只鵝”之后,必會有第二只鵝,第三只鵝,第四只鵝……“我”好像祭司,一次又一次將“叫殺生染紅的”心獻在祭壇上,以求“革命”的悅納。 “革命”悅納“我”了嗎?《多爾古紹夫之死》回答了這個問題:紅色電話兵多爾古紹夫重傷待斃,求“我”行個好將其了結(jié),“我”下不去手,“我”的朋友,騎兵排長阿弗尼卡·比達幫了他這個忙,向“我”翻臉道:“我斃了你!你們這些四眼狗,可憐我們弟兄就像貓可憐耗子……”這個圣徒一眼看透了“我”殘暴的外套下面藏著的雅致。不管“我”踩死多少只鵝,“我”還是“四眼狗”?!拔摇苯K于承認,“我在這些人之間是孤家寡人一個,我沒法得到他們的友情”。我渴望“革命”,“革命”卻一直在“我”耳邊呼喊:“你還是離開我們,遠遠地滾開去吧……”(《千里馬》) 然而“滾開”并不容易,“我”已經(jīng)離不開這幫圣徒了?!拔摇睂λ麄冇卸辔窇郑陀卸嗑把?,如同他們有多殘暴,就有多天真一樣。 帕什卡·吉洪莫諾夫,紅騎兵中一等一的斗士,他嫉惡如仇,在押送兩名波蘭軍官去旅部的途中無故將他們槍殺了。作為懲戒,連里發(fā)配他去輜重隊拉車,胯下的“千里馬”發(fā)給“我”騎?!拔摇币詾檫@是一個好兆頭??墒恰拔摇备抉{馭不了這匹烈馬,正如“我”捉摸不透“革命”的脾性。而這個時候,帕什卡正在暗地里惦記著“我”,好像惦記一個情敵。“我”的背脊整天冰涼冰涼的。有一天輜重隊遇襲,帕什卡沉著布陣,用偷來的機槍打退了波蘭人,旅長準其回連?!扒Ю锺R”帶給“我”的痛苦總算到頭了,而“我”交還給帕什卡的,已經(jīng)是一匹糟蹋得不成樣子的病畜。 “遭了這樣的罪”,帕什卡喃喃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馬伸長脖子,把臉貼向原先的主人,發(fā)出一聲聲哀鳴。 “我們和好吧,帕斯卡,馬戀著你,我跟它合不來……” “我不會與你和好”,帕什卡猛然看了“我”一眼道,“遭了這樣的罪……”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馬前,用無聲的言語訴說對它的思戀和對“我”的仇恨。這一刻,“我”是不是想起了契訶夫《苦惱》中的老車夫約納·波塔波夫?他把死了兒子的苦惱統(tǒng)統(tǒng)說給他的瘦馬聽,說得出了神。 正是這種狂暴中無意間透出的詩意拽住了“我”,讓我著迷。原來“我”于“革命”,不僅是萬難進得去,也是萬難出得來的。 “我”終于沒有取得帕什卡的和解,調(diào)到另一支騎兵連去了,但“我”學(xué)會了帕什卡瀟灑的騎式。他們可以不接納“我”,但他們總要認可“我”同樣瀟灑的騎式吧,“我”想。(《千里馬》) “我”是猶太人,戰(zhàn)斗之余,便與波蘭當?shù)赜蓄^臉的同胞廝混,安息日還與他們同領(lǐng)圣餐,盡管“我”不信神。(《基大利》、《拉比》)“我”盡情褻瀆耶穌基督和天主教。(《潘·阿波廖克》)“革命”占領(lǐng)天主教堂,沒收教會財產(chǎn),嚇跑主教神父,把他們的助祭趕上戰(zhàn)場。(《兩個伊凡》)“革命”合猶太人的意。 “波蘭人是惡狗。他們抓猶太人,把他們的胡子拔掉……可現(xiàn)在它,這條惡狗,挨揍了。這太好了!” 兩千年來猶太人飽受的壓抑終于可以在“革命”中得以宣泄,這應(yīng)當也是“我”加入騎兵軍的原因之一。 可是很快,“那個揍波蘭人的人對我說:‘基大利,把你的留聲機交我去登記……’我回答‘革命’說:‘老爺,我喜愛音樂?!罄?,你并不知道你愛什么,等我朝你開槍,你就會知道你愛什么了,我不能不開槍,因為我是――革命……’”(《基大利》) “革命”言而有信,真的朝猶太人開槍了。(《小城別列斯捷奇科》)在哥薩克們的“烏拉”聲中,猶太人的尸體在發(fā)臭,而馳過猶太人尸體的紅騎兵中,有一個同樣受過割禮的“我”。 那么,“我”到底是誰呢?是猶太裔的俄國詩人革命者?還是用俄語寫作的猶太革命詩人?不知道?!拔摇彼赖氖?,在俄國人眼里,“我”是猶太人;在猶太人眼里,“我”是褻瀆神的;在波蘭小貴族眼里,“我”是革命者;在“革命”眼里,“我”是混進來的“四眼狗”;在只拿筆的詩人眼里,“我”是暴徒。 “我”的歸宿何在? 終于,1940年,“革命”也朝“我”開了槍,了結(jié)了這個難題。 的確,“革命”是不能不開槍的,“革命”必須開槍,因為它是——“革命”。 關(guān)注書韻閑話 無 分享悠悠書韻 文史|教育|時事|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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