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讀了你的全集之后,我也張狂了不少,人生貴快意,有話要說就直說,有事要做就直接去做。 因為對教科書實在沒好感,也因此遷怒到你的那篇選入課文的《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從課本里讀到的時候,覺得不賴,但沒覺得多好。 我第一次覺得你寫得好,是在大學(xué)的逸夫館里,二樓文學(xué)區(qū),你的書和瓊瑤全集做了鄰居。 我選來選去,選了你的《黃金時代》,看書名,我以為是一本講述淘金的故事。 彼時,我還沒有女朋友,又年輕,晚上春夢從不重樣,早上小和尚挺立,有“西北望,射天狼”的氣場,常常擔(dān)心宿舍的天花板會被我的靈光擊穿。 我找了一張僻靜的桌子,那天天氣很好,外面有年輕人鶯鶯燕燕的嘰嘰喳喳,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暖洋洋的,不用仔細(xì)看,就能看到塵土在光柱里跳舞,像大學(xué)生們一樣歡快。我旁邊坐了一個打扮土氣但仍舊難掩清秀的女學(xué)生,她正在看瓊瑤的《窗外》,時不時發(fā)出為書中人擔(dān)憂的嘆息。 我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了你的《黃金時代》,上來就在討論破鞋的問題,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什么是破鞋,我想弄清楚,于是一個新的世界在我面前打開—— 這個世界在云南,世界里有兩個耀眼的男女,男的叫王二,女的叫陳清揚。 陳清揚是個大夫,一直想證明自己不是破鞋,因為破鞋需要偷漢,而她只是心地善良、長得漂亮,并沒有偷漢。 王二在云南插隊,沒事就放牛,并不覺得是不是破鞋這件事有多重要。他更想弄清楚,陳清揚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點什么呢,還是什么都沒穿。 陳清揚想讓王二證明自己不是破鞋,她堅持認(rèn)為,有一個承認(rèn)自己不是破鞋,和沒有人承認(rèn)不一樣。這是她的反抗方式。 可是王二就是不愿意,王二有自己的理由,隊長冤枉王二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使它老是偏過頭來看人,好像在跳芭蕾舞,因此總是給王二穿小鞋。 王二很生氣,就借了羅小四的氣槍,用用一碗綠豆做子彈,打瞎了母狗的右眼。母狗沒有了左眼,又沒有了右眼,就不能跑回去讓隊長看見,天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 禁不住陳清揚的央求,王二提議,只要做一次愛,就可以證明陳清揚的清白,結(jié)果就招來陳清揚的耳光。 但是沒關(guān)系,王二很快就用偉大友誼的名義說服了陳清揚,跟他睡一次。當(dāng)時我還年幼,和王二一樣,男女之事還沒有體驗過,很不甘心。對這件事有過各種幻想,單單是女孩子衣服里面內(nèi)容的排列方式,就想象了N的N次方種。王二和陳清揚啟蒙了我,云南山上的露水,月光,星光,還有王二放的那頭牛,都用他們各自的方式啟蒙了我。我覺得我有責(zé)任啟蒙我接下來要愛上的姑娘,經(jīng)歷一場以偉大友誼作為名義的愛情。我和王二一樣,二十來歲,一生中的黃金時代,我也有很多奢望,想愛,想吃,還想再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覺得自己會永遠(yuǎn)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生活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我即將要經(jīng)歷的苦難,和在云南的王二和陳清揚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答案王二和陳清揚告訴了我,要混不吝,要愛誰誰,要去他媽的,要做個有趣的人。用有趣來對抗壞人壞事,用有趣來經(jīng)歷悲傷和愛情。我要像王二一樣,去打瞎敵人家母狗的右眼,去一本正經(jīng)而又豪不正經(jīng)地生活下去,去拍我喜歡姑娘的屁股,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二十來歲的我,在光柱中飛舞的灰塵里笑了無數(shù)次,小和尚一直挺立著,旁邊看瓊瑤的女孩好幾次都過來拿眼睛瞪我,但我根本不理她,她哪知道,我要開始我一生中的黃金時代了。我繼續(xù)著寫作,尋找我自己的語言風(fēng)格,要有趣,我對自己說,像你一樣有趣,如果短時間之內(nèi)做不到,我就慢慢來,我就師承你,我就模仿你,總有一天,我能身體力行地做到有趣兩個字,不止是寫作如此,生活亦然如此。我要知道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就從你的作品開始。我要知道,誰影響了你,你又影響了誰。 我看見了洛陽城里豆青色的城墻,泥濘如河流的街道,踩著高蹺穿梭在街道里的居民。我想打一輛洛陽城里的出租車,腦袋后面留著小辮子的黑人,只穿一條兜襠布,手里一條帆布大口袋,問好了去處,他就張開口袋把你裝進去,一個大錢一公里,可以把你馱到任何地方。 我想嚼那時候的口香糖,泡蜂蜜的牛皮。  我認(rèn)識了風(fēng)塵三俠,李靖,紅拂,虬髯公。 無雙進宮前托羅老板給王仙客帶一句話,又留給王仙客一條帶著唇印的汗巾。卻被羅老板貼肉揣著膩歪,等王仙客搜出來的時候,汗巾已經(jīng)漚臭了,唇印也變得暗黃。時間太長,羅老板忘了無雙的話,最后終于想起來,無雙說的是,告訴我表哥,到掖庭宮找我。可是掖庭宮是大內(nèi),王仙客根本進不去,無雙也出不來,王仙客最終可能是找不到無雙了。李靖把紅拂當(dāng)成娼妓,紅拂把李靖看成流氓。 李靖死后,紅拂也不想活了。因為死亡不比無性、無智、無趣的人生可怕。男人和女人之間,就是能產(chǎn)生種種奇妙有趣的關(guān)系,這讓我著迷,也多少影響了我的品位。 后來,聽見有人說你的作品注重趣味,而又流于趣味,我第一反應(yīng),是他只讀到了你的趣味,而沒有讀到趣味背后的傷感。有多少人能用、敢用趣味消解人生的悲涼呢?有趣至少是人生的意義之一。 后來,看到你的書信集,談情說愛也毫不含糊,撩起妹來也是喪心病狂。 你知道嗎? 郊外的一條大路認(rèn)得我呢。有時候天藍(lán)的發(fā)暗,天上的云彩白得好像一個個凸出來的拳頭,那時候這條路上就走過來一個虎頭虎腦的、傻呼呼的孩子,他長得就像我給你的那張相片上一樣,后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后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渙散的要命出奇的喜歡幻想。后來,再過幾十年,他就永遠(yuǎn)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喜歡他的故事嗎?
當(dāng)男人愛上一個姑娘,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分享自己的整個人生。 你也寫詩,也寫情詩,我也發(fā)覺情詩哪僅僅只是談情說愛,情詩也是一種反抗庸俗和沉淪的武器。 當(dāng)我跨過沉淪的一切 我小時候聽磁帶,不愛買專輯,只聽精選集,總覺得專輯里難免有湊數(shù)的嫌疑,好作品都在精選集里。但你的作品我卻決定要看全集,尤其是1997年你就死了。我覺得很遺憾,有一種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遺憾。這種遺憾,我從前只在我姥爺身上有過。等我記事的時候,我姥爺已經(jīng)走了很多年,我甚至記不起他的樣子。人的記憶有時候也不靠譜,我只能通過我媽,我大姨,我舅舅兄妹的回憶里,努力還原他的樣子。好在,你有作品,你留下許多文字,文字就是另一個你。前段時間,看到了一個你的專訪視頻。 你不帥,頭發(fā)蓬亂,笑起來還有點欠揍。你面對著鏡頭,回答一些并不高明的提問,但你的答案卻很有趣,就像你這個人一樣。我為了了解你,去讀你老婆回憶你的文章。她寫了很多,跟你一樣坦誠,有些甚至我都覺得不該寫,但還是有幸讀到,那是另一個維度的你。你死前心臟病突發(fā),身邊又沒有人,很痛苦,獨自一人在室內(nèi)掙扎了幾個小時,白灰墻上還有你牙咬過的痕跡。很痛苦。 你很多讀者接受不了這個死因,他們希望你是因為太正直、太聰明、太有趣,得罪了這個世界,所以才死掉。就像是李白是撈月亮淹死的,李賀是被上天叫過去撰碑文才死的,那是一種深情地想象。也有讀者自稱“王小波門下走狗”,越來越多人議論你,你被賦予了一些也許你并不愿意接受的標(biāo)簽。 你的故事總是喜歡講述,一個正常的人進入了一個不正常的世界,個人用常識和有趣去對抗一整個世界。你都死了,世界還在談?wù)撃悖氵€在用文字來對抗和嘲弄著這個世界,這很有趣。以前,你生怕不能像你喜歡的作家那樣,說出“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說出“活過,愛過,寫過”,這樣的話,所以你努力工作。 今生今世對于你而言,根本就不夠,你已經(jīng)有了詩意的世界。我從你這里學(xué)到的有趣,也會成為我的武器。 就像你說的,什么樣的靈魂就要什么樣的養(yǎng)料,越悲愴的時候我越想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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