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緣文學 xiyuanwenxue 帕斯卡爾·葩蒂 詩歌選讀 雷斯·馬尼認為,“帕斯卡爾·葩蒂是英國當下最好的五六個詩人之一?!?nbsp; ? 眾家譯 ![]() 有火蟻的自畫像 帕斯卡·葩蒂/周瓚譯 去拜訪你,父親,我戴了一副火蟻面具。 當我坐下等著你解釋 為什么你拋棄我,在我八歲時 火蟻們列隊挺進,紅色的身體 聚在我雙眼周圍,螫著我的瞳孔直到它們發(fā)白 直到我失明。然后它們襲擊我的嘴巴。 我試圖舔掉它們,可它們爬下我的喉管 直到完整的一大群叮上我的胃, 而你很可能變成了一只食蟻獸, 粘糊糊的長舌頭探進我的嗓子, 就像你曾對我幼小的弟弟做過的, 當他假裝睡著時給過他法國式親吻。 我不記得你對我做了什么,但火蟻們知道。 蛇 屋 帕斯卡·葩蒂/周瓚譯 到了攀上你前門的時候了,母親, 按響一只尖利蜂鳴的門鈴, 這門有兩顆彎曲的尖牙。 我進去,走入門廳那肌肉發(fā)達的喉嚨, 走下此刻關閉著的地道 見到一點針尖般的燈光。 我置身于正在吞咽般的臥室, 為它洗洗擦擦,半個我活著 仿佛一個準備著祈雨舞的男人 在干燥的河床。他走進 來到礦井中,洗擦撫慰著群蛇 為了稍后當他起舞時將這些“小母親們” 放在他嘴里,而它們不會咬他。 我是個小孩,呆在游戲圍欄內 和我的寵物響尾蛇一起, 喂它們面包和牛奶。 只要我不害怕 它們就不襲擊我。而此刻你說道, “只有小女孩能夠做到”。 至今我的臉頰還幾乎沒有縫合, 無數的移植物隱藏在壞死的部分里。 那些早晨他都病得太厲害,因此我常去動物園,在那里我發(fā)現了許多我喜愛的亞馬遜流域的動物。一年后,終身飽受了嚴重精神疾患折磨之后,我的母親去世了。她留給我一大衣箱的信件,其中包含毀滅性的揭秘內容。 在一次特別的電話長談中,我弟弟告訴我那場法國式親吻事件,我把它糅合到《有火蟻的自畫像》一詩之中。 我寫下前半首,關于火蟻襲擊我的部分,然后把它留在我的筆記本上,接續(xù)不下去了。我只是延續(xù)著一種感覺,和我偶然在一本有關雨林鹿的書上讀到的描述,講到火蟻有時是如何通過從幼鹿的喉嚨掘開隧道而殺死它們。幾個月過去了,我弟弟告訴我他遭遇法國之吻的事件,我立刻知道該如何完成這首詩了,就是把我的父親變形為一只巨大的食蟻獸。饒有意味的是,鹿和食蟻獸都是我非常喜歡的動物。我曾經在委內瑞拉的“迷失的世界”攀登羅萊瑪山(Roraima)時看到過一只野生食蟻獸,也在去倫敦動物園時見到過動物園剛剛引進的兩只。所以,它可不是一個恐怖意象,我以為它也包含了情感與渴望,以及我對我父親的矛盾感覺。 在《動物園父親》的開頭,我在給我父親和我自己的畫像上戴了一些動物面具。為什么要戴動物面具?我尋思,就如這首食蟻獸詩,它和溫情有關。我愛動物。有人曾告訴我動物乃是一種審判員,我很喜歡這說法,所以,我讓他,和我自己,接受審判。 螞蟻手套 親愛的父親:當母親死后 我讀了你們之間的所有信件 我終于知道 我只是強奸的結果 于是我走進了森林 我遇到了一個部落 那兒的人 幫我寫了一封信并為我準備了 一個男孩的成人儀式 長者襲擊了一個巨大的螞蟻窩 抓來了三百只閃著金光的工蟻 把它們織進了棕櫚皮做成的手套 螞蟻的毒刺朝上 排在手套內層 長者吐氣向工蟻 激怒了它們 部落里的人用茜草果汁染黑了我的右手 并把它伸進了螞蟻手套 我必須保持沉默 當這些工蟻襲擊我 你能聞到螞蟻毒液中的檸檬芬芳嗎? 這些字跳著脫堪代洛舞 希望你收到這封信時也在跳 我戴著螞蟻手套疾舞 用我的腳掌使勁跺著地面 頃刻之后 小石塊嵌進了我的腳底 頃刻之后 開始了部落的慶典之宴 咬掉螞蟻的頭 喝它們的血 直到我的嘴唇和舌頭完全麻木 我但愿你從這封信中 喝到這些血 這些詞也將刺痛你 我的手依然腫脹 當你觸摸到我的簽名時 你的手是否也會腫? 當你吻著我留下的唇印時 你的嘴和舌是否也會麻木? 當我寫下再見時 我的手永遠留在了螞蟻手套里 我的手腕上 輕盈的紅藍羽毛在飄動 三匹馬 進來,進來吧,進來看看 無人看到過的。 你走進來但你的意識還留在外面。 如此堅定的在外面。屋里沒有人, 只有野地里的三匹馬, 天空就是這樣擠壓著你的前額, 迫使你承認 有些事錯了。三匹馬。 兩匹幼馬在馬槽里飲水 這很正常。你從中認出了你的兄弟。 現在你必須看那匹巨大的印第安母馬, 看她的臉——它比正常的臉大兩倍。 你走上來,就像我從前走進來一樣, 在我身后大門關上了。 屋里的每一個分子 都在告訴我的眼睛:去看別處 但是一個女兒必須正視她母親的眼光 這些腫脹的、淡褐色的眼睛在流血—— 既非野獸,亦非人類。 女兒必須要伸出手 去撫摸她母親的馬嘴—— 巨大的、棕紅色的,依靠在 地毯那一大片曠野上。 這些起皺的肉體下已失去堅硬的骨頭 好像她的身體正從內部消化 她的喘息變得很粗 讓你的手指快跑著摸索 找到馬疆的皮帶 它深深地勒進脖子的皺褶里 去作我需要作的事, 去作我不知道怎樣去作的事—— 讓她獲得自由。看, 在她的鼻孔上方 有兩個小洞 是被響尾蛇的毒牙咬穿的。 她將蹣跚著走向馬槽邊 去療傷 你才會獲準離開, 你才會松弛下來。 鏡蘭 一座巨蜥山丘高聳在我們的葡萄園之上, 它遍布蛇鱗的薊葉于午寐中緩緩開合恍若張口欲言。 自幼我仰望,想幾個星期不被攪擾地在嶙峋的山脊上行走, 我的嘴大張,我的眼簾半閉,追逐 睫毛撲閃的朦朧間水晶獸一閃而過的尾巴。 低處的臺地上,葡萄間,石英翼和流星眼的蜻蜓 吹拂高原的香——一朵云,我若不怕就能隱身其中。 此時此地,我攀援巨石的階梯—— 那梯級寬闊如地平線,墜石把我的指節(jié)擦破。 每道裂縫是一條鉻綠色河谷,我沐浴且脫下孓然者十二層驚悸之皮。 直至我終于帶著放大鏡到了,分開茅草, 金劍葉的薊頭宛如沙漠美杜莎,這化石花有石花瓣與硫磺莖。 甲蟲們爬出花冠,頂著虹彩黑的角向我揮舞觸須, 載滿地下航行的傳說。 它們看過怎樣的紫光寶石?探測過怎樣的寂靜, 從咆哮的陽光漩渦中浮起? 它們被花粉染得金黃,匆匆鉆出時,冷風勁吹他們的甲。 有的背著箭簇,瞄準——這邊!緊急!緊急! 于是我追隨三葉蟲的部落,我信他們。 我走至雙腳麻木,磨蹭前行像千足蟲穿過數千年。 它們把我領向那召喚著一根莖的藍光——一只小小的、帶斑點的翼。 詭秘的女王,黃蜂蘭有鏡子的性。 天空的全部顏料被這蒼穹吞食者所包裹,在這液晶屏上 時間一幕幕展開,當我漸漸移近,我的臉被花萼的碗扣緊, 這里連鐘乳的分秒也停止了滴落。 這里史前的蟈蟈吟唱石頭的歌——我得側耳才能聽到那滴答聲。 在它魅惑信息的顛倒的天空中,一支香歌向獨一無二的戀人逸出?!?nbsp; 我進入中央水晶巢,星工廠,世界窗,天底 那兒莖之隧道拖我向下穿越蒼白的根系。 我飲幽獨的樹液,滾燙如巖漿,凝重如我行星的鐵核。 蜂蘭在抖動,幼蟲數度白熱地變形, 化為一只雌黃蜂。她的藍翼發(fā)光 像剛出生的嬰兒的胎衣。像簇新的望遠鏡上完美的鏡片。 此刻,光淹沒我之前,我必須注視進拉扎克高原多刺的腹地, 那里搖動著虛空的火瓣花。 我問候露齒的睡眠之花和它們的授粉者。 我問候它們靜謐、修長、扎人、螺旋的莖,它們吮大地的根。 穿越夜之內核的黑色面紗,天蟲降臨。 午夜金龜子,吐血蟲,雄壯的摩羯蟲和鹿角蟲—— 所有埋藏我孤獨生命的甲蟲們。 圓蜘蛛的網是一個島的星系—— 它之字形的網上掛著我未做完的懵懂的夢。 金星鏡蘭閃亮,她的雄蕊伺伏在我之上 像錘又像刷,我若不逃就再次將我涂抹。 一只黃蜂,或一個情人?被魔法招出花瓣掩映的鈷色的長廊, 我聽見他趨近,他的翅膀因怯懦的光嗡嗡作響。 陽光的網為他飛向那鏡蘭助力,花瓣 為我打開如奢華的天藍色臥榻上一張張床單, 閃耀的陽光下細絲茸茸柔軟,我用手觸摸,卻是一片清涼。 一次又一次,我跌進花粉團的金色雷霆,花粉沾滿了我的頭。 而我的情人擁抱我,移近如一頭雄蜂移向一朵花—— 陌生的造物朝向陌生的造物。 楊煉 譯 帕斯卡?葩蒂(Pascale Petit) 帕斯卡?葩蒂生于巴黎,成長于法國和威爾士,現居倫敦。2004年她當選為下一代詩人。她出版了三本詩集和兩本詩歌手冊,其中第二及第三本詩集《動物園父親》(Seren出版社,2001年)、《女獵手》(Seren出版社,2005年)均入選了T. S. 艾略特獎的決選名單,并成為《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年度書籍?!秳游飯@父親》還是社會推薦詩集并獲得了英格蘭藝術協(xié)會作家獎及新倫敦作家獎。帕斯卡參與編輯了第一本詩歌流派選集《聯(lián)歌》(Enitharmon出版社,2000年),在皇家藝術學院接受了雕刻訓練,并到委內瑞拉的亞馬遜地區(qū)暢游。她是《詩歌倫敦》的共同創(chuàng)辦編輯并于1989至2005年間擔任其詩歌編輯。她的詩歌曾在BBC廣播的第三和第四頻道播出,并廣泛發(fā)表于英、美、澳的雜志上,如《詩歌評論》、《翻譯中的現代詩歌》、《美國詩歌評論》、《凱尼恩評論》、《詩歌威爾士》、《象限》等。她的詩歌已被譯成中文、立陶宛、波斯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德語、荷蘭語和羅馬尼亞語等多種語言?!秳游飯@父親》的西班牙/英語雙語版在墨西哥出版。 彩翅地圖蛾 帕斯卡.葩蒂/楊煉、張煒譯 這只碩大的彩翅蛾 闊翼宛若中國地圖。 這里兩道長城蜿蜒。那兒 前翼挺出尖尖的滿洲 有龍首震懾劫掠者。 但地圖上這些鱗片晶亮 邀請著光的窗口是什么? 仿佛大地的皮膚 于薄暮某一瞬敞開。 這嫩嫩斑斕的地圖 棲在我手上,它抖動—— 熱著身,像個新世界,臨風欲飛。 出土的語言 帕斯卡.葩蒂/楊煉、張煒譯 我曾精通星際的音樂 而它消隱。我救出一枚音符 保藏在舌下 給我第一次呼吸助燃。 出生后,我將那音符搗碎成顏色 細細打量這世界—— 我們的家,此地我被反鎖 在自身的地窖里。 門上一條懸吊的鏈子, 綴滿了顫顫的小鈴, 星夜霜霰般叮當作響。 之后,門輕啟,我一步踏出 裸身而立 雪花點點在皮膚上融化, 一如失傳語言中的詞。 拜水之賜 (之六) ——擬弗麗達·卡羅 它就這么終結—— 我躺在浴缸中 當水破裂 我的皮膚羊水般璀璨 星光之條紋。 水繼續(xù)裂開 如我掙出我的軀體 我的生命在銀色表面上舞蹈 那兒仙人掌開花。 屋頂敞開了 我焚燒著浮升。 雨扎穿我如荊棘。我有道蒸汽面紗。 我猝然坐起像被太陽的光芒攫住。 水,你是蕾絲婚袍 我從頭上脫掉你,生出我的死。 我裹緊你像燒著了—— 別帶我回來。 (楊煉 譯) (一) 帕斯卡爾·葩蒂,當代詩人,《倫敦詩歌》雜志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她1953年12月20日生于巴黎,法國和威爾士長大,現居倫敦。2004年,她被英國的詩歌書社與藝術委員會列為“后新生代詩人”之一。1998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一頭鹿的心臟》。至今她已出版三本詩集,其中《動物園父親》(2001)和《女獵人》(2005),都被入選為T.S.艾略特獎的候選名單及《時代文學增刊》的年度推薦書目。同時,《動物園父親》又是“詩歌書社”推薦詩集和《獨立派》雜志年度推薦讀物。它贏得了英格蘭作家藝術委員會大獎與新倫敦作家獎。這本詩集中的一首詩還入圍了最佳單首詩作前進獎。她還有一本西班牙語/英語雙語詩選在墨西哥出版,并流傳于拉丁美洲和西班牙。2005年,她的獲獎小冊子《受傷的鹿——致弗里達·卡洛的十四首詩》出版。 她的詩作曾在BBC的第三和第四頻道廣播,她的詩作被譯成保加利亞語、漢語、立陶宛語、西班牙語、波斯語、日語、葡萄牙語、德語、荷蘭語以及羅馬尼亞語等。并分別在英國、美國和澳大利亞的《詩歌評論》、《美國詩歌評論》、《威爾士詩歌》以及《象限》等... 我詩歌中的“記憶”重組了世界。重組“過去”并且比過去更真實,更堅固,更自然,更“在”,重組是轉變過去的行動,因此每一時刻能被珍愛。當我目前體驗某些事情我看得并不完全,因為我過于忙于其中。通過寫詩歌中的“過去”,我填充了我看不見的部分……“過去”被設置于我的“想像力”之中,我能很好的描述它,想像力并不會撒謊。想像力告訴各種關于“記憶”的真相…… 她前期詩歌表現出作為“流散詩人”的驚世駭俗與反叛特征,在描寫上極其裸露與大膽,正是這樣的描寫使我們直接面對了生命與世界本身。她沒有刻意回避她的不幸經歷,她踐行了一個詩人用自己的嘴巴“說話”的勇氣。她用一個第三者的眼光描寫 神奇的語言 帕斯卡 ? 葩蒂 作 楊煉、張煒 譯 我曾精通星際的音樂 而它消隱。我救出一枚音符 保藏在舌下 啟動我第一次呼吸。 出生后,我將那音符搗碎成顏色 細細打量這世界—— 我們的家,此地我被反鎖 在自身的地窖里。 門上一條懸吊的鏈子, 綴滿了顫顫的小鈴, 星夜霜霰般叮當作響。 之后,門輕啟,我一步踏出 裸身而立 雪花點點在皮膚上融化, 一如失傳語言中的詞。 地圖蛾 帕斯卡.葩蒂 作 楊煉、張煒 譯 這只碩大的彩翅蛾 闊翼宛若中國地圖。 這里兩道長城蜿蜒。那兒 前翼挺出尖尖的滿洲 有龍首震懾劫掠者。 但地圖上這些鱗片晶亮 邀請著光的窗口是什么? 仿佛大地的皮膚 于薄暮某一瞬敞開。 這嫩嫩斑斕的地圖 棲在我手上,它抖動—— 熱著身,像個新世界,臨風欲飛。 2006年2月16日 ? 飛渡譯 ![]() 電鰻的到來 每一次打開它,都感覺自己像個馬忒色*姑娘 在結束與世隔絕的生活時拿到一個郵包, 臉要被美洲黑豹的髭須刺一下 才會變勇敢起來。 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我必須 拆開樹葉做的信封, 直到那留下來的 在我手掌里蠕動著的 是一條電鰻, 正極的頭,負極的尾, 皮膚下藏著成排的電池, 小小的眼睛幾乎是盲眼。 日子又變得昏暗, 我在人生的底部艱難跋涉, 此時父親的信到了。不停地到來。 帶電的紙質纖維, 薄薄的電鍍油墨, 緊貼著我顫抖的手指。 這個信使把我從底部拖到面上 大口吞入空氣,然后擺動尾鰭。 此前,從未有一封信如此沉重, 在我房間長到兩米長, 地址、電話號碼、然后是麻木—— 我知道你一定很吃驚,它說, 但是我不久于人世了,想要取得聯(lián)系。 注:1. 電鰻,地球上最令人恐懼的淡水動物之一,行動遲緩,棲息于緩流的淡水中,不時上浮水面,吞入空氣,進行呼吸。電鰻靠放電感知周圍環(huán)境,越成熟視力越退化。尾部具發(fā)電器,能隨意發(fā)出電壓高達650伏特的電壓。 2.馬忒色(Matsés),居住在亞馬遜叢林中的一支土著人。 譯自《猛獸園》(Fauverie,2014) 小鹿 小鹿,我已把全世界的疾病塞進你的體內。 你的血管都成了刺 健康的細胞迷失在你幽深的 器官森林。 至于你的脊柱,那薄如卷云的椎骨 太陽一出來便會蒸發(fā)。 怕見日光的小鹿啊, 你的雹子大衣是我退燒的冰袋。 你渴嗎? 把你的嘴貼著那面衣柜鏡子 喝我的鏡像—— 這房間到處是河流與水潭 但是沒有人來 阻止我的床順著你的嗓子滑下去。 -----譯自《水所給我的賜予》 吊憶敞開的傷口 每次我們做愛時,你都會說 就像干成了一場車禍—— 我把載著我的公共汽車開到臥室。 有一刻很平靜,但消防隊很快 就會趕到,火舔著我們的 腳掌。我們誰也不知道 油箱何時會爆炸。 你說我已把我的屋子裝修好 準備再現那場事故—— 我的骨架子纏著煙火, 體內的野獸噴著火氣。 你看著穿金色內衣的我—— 一個16歲的小老太婆,失去 貞操,一道閃電奪走的。 是時候拔出那個扶手了。 我不曾料到愛是這種感覺—— 你單膝把我摁住, 將鋼棒抽出我焦黑的身體, 迅速地,仁慈地,放我自由。 母親的香水 好奇怪,她的香水常常人未到,香氣早已飄抵, 一團硬玉般的香氣熏得我急匆匆 先上廁所,再上樓,到窗邊去守望她的出租車。 我使勁回憶她的臉, 做好心理準備才不會害怕。她離我越近 我就變得越勇敢, 直到她的香氣濃得嗆人,我可以嘗到她手袋底部 那幾枚硬幣的味道。 現在我年過40了,仍有點期盼見到她,雖然現在 我只需去打開 一瓶昂貴的法國香水的瓶塞,大膽地噴一點 薩里馬*, 香水世家雅克嬌蘭用香草蘭花藤萃取的一款香水。 她那幽靈一樣的臉 會顫抖,就像維羅妮卡*的面紗上基督那張臉——一束金綠色的花, 讓我想起 學校放假的第一天,那時我常常 對著鏡子練習親吻 她的臉頰,眼睛仔細盯著那條長長的路,尋找一個斑點, 而空氣都變成了琥珀色。 即使現在,香子蘭的氣味還像藤條一樣螫人。但我也能聞到 玫瑰花和茉莉花 那瓶香水的前調,我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過那條芳香小徑, 走到那只帶著手套的手伸出 一輛黑色出租車,在祖母院門前。有一刻 我以為自己是安全的。 然后媽媽轉過身,對我微笑,就像一個摔破的 香水瓶,散發(fā)出她的本質氣息。 注: 1.維羅妮卡的面紗,據《圣經》記載,耶穌背負十字架被押往刑場的途中,一位叫做維羅妮卡的女子上前用自己的面紗他擦汗。從此,耶穌的面容就印在了這塊面紗上。 2. 薩里馬(Shalimar),一款香水,中文名"一千零一夜". 譯自《女獵人》(The Huntress, 2005 ) 吊燈樹 我不知不覺盯著那些空隙, 復葉之間,現出純藍的翮羽, 空氣將自己畫在我的目光上。 我看見樹干不斷生長, 人可以攀爬,但它不會停止 長出紅杉真正的冠,長出天羽 刺穿平流層,藍色的天空長出 藍色的森林,鑲著白色蕾絲褶邊 極細的卷須;在寬大的夜之華蓋下 它那看不見的葉子 突然對星星很警覺——它們怎么成了 燈樹一閃一閃的光。 譯自《守林人的故事》(The Treekeeper's Tale,2009) 云霧森林 要進入這個 葉落如雨的森林, 得戴一張由許多網做成的面紗, 一些發(fā)霉得厲害,這樣你就不見了。 你必須有霉味。得穿上 花瓣和蝴蝶的鱗片拼成的服裝。 摘掉你從商店買來的鞋子的鞋底, 把它們換成樹獺的皮, 這樣你就可以倒掛在 那些幽靈般的樹枝上, 穿過時間慢慢爬回去。 或者用甲蟲的血涂在手掌, 穿過曲折如閃電般的裂隙 鉆入樹木的心材。 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只有進入自己。你認出地標一樣的 器官,認出歲月間的各種傷疤。 你在學習去觸摸那弧形 巨戒,進入一個時代, 那里樹葉已把空氣轉變成光 森林在黑暗中閃爍 如肺部的X光 靠著一棵樹的板根休息, 它的頭冠在雷神宮殿中。 記住襯有花粉 和雛鳥絨毛的房間。 保育院里孩子們 沿著葉脈撕樹葉, 碎片,留給生日, 游戲,用放大鏡玩。 要解渴, 就喝河里倒映的云吧。 然后沉默降臨 如軟塵從星星墜落。 譯自《一頭鹿的心》(Heart of a Deer, 1998) 阿特拉斯蛾 這只巨型阿特拉斯蛾,寬闊的翅膀 極似中國地圖。 這里是兩條長城。那邊 兩片前翅上的滿洲頂端 有神龍的頭,威嚇掠食者。 可地圖上怎么會有那些窗, 晶瑩又透亮的鱗片? 仿佛大地的皮膚有窗 會在黃昏某個時刻 敞開。這剛破繭的阿特拉斯 棲在我手上,它在抖—— 像一個新世界,在為首次騰飛熱身。 譯自《守林人的故事》(The Treekeeper's Tale,2009) 注:阿特拉斯蛾,又叫地圖蛾,蛇頭蛾。在古希臘神話中,阿特拉斯是個大力神。 仿佛我就是冬季本身 如果走進母親住的那家醫(yī)院, 我會帶上一瓶從忘川打來的水 和一瓶從記憶女神那取來的水。 我會啜飲這兩瓶水。 會感覺像是在吞太陽的光箭。 我會深呼吸,渴望峽谷的空氣。 看門人會在我臉抹上"狐火" 然后才讓我乘坐發(fā)光的電梯。 走廊的墻壁是透明的, 我會看見樹被囚禁在里面—— 藍色樹枝上有舊傷,像樹葉, 紅色的樹有猛禽一樣的根。 “你準備好聽真相了?” 護士長會一邊問,一邊釋放 檸檬黃和金黃的蝴蝶。 “它們是冬季的第一波風雪?!?/span> 我會一邊回答,一邊看著 母親正在遺忘的一只眼 和她正在記憶的一只眼。 然后我會對她講我過去一直想講的話。 那堆蝴蝶會聚集在她的床上, 陽光從窗戶咕咕流進來 沖洗我們。 她的手會搖,但阻止不了我。 譯自《一頭鹿的心》(Heart of a Dear,1998) 跨亞馬遜高速公路 大暴雨之后,萬物皆銀, 在我們的四輪驅動下閃爍。 我已數了七具狗的尸體, 一只食蟻獸、一只美洲豹 還有一條蟒蛇,它橫在路上, 頭被一輛卡車碾過 而我們正軋碎它的尾椎, 仿佛從天上掉下了一條云蛇。 譯自《一頭鹿的心》(Heart of a Dear,1998) 一盤冰凍的鳴禽 為了最后一頓團圓飯 父親從冰箱里拿出 一盤冰凍的鳴禽 他存在那的,這些美味 嘴里含著冰晶 翅膀緊貼胸膛 有云雀、黑鸝、鴿子 他告訴我,有些拔了毛 還是活的 黎明時分薄霧如網 一只夜鶯被擲進 一個裝滿廢棄的頭的袋子 它啼喊,這時偷獵者舔去 它羽毛上黏黏的鳥膠 動作溫柔,然后,割斷它的喉管 他斟上香檳,仿佛那是 生命的河流 我們吃著,如兩個醉鬼 醒,不再在夢見飛翔 我趴在他膝蓋上,唱那支歌 我在學校剛學會的——云雀 云雀,溫柔的云雀,我要為你梳理翎毛 譯自《猛獸園》(Fauverie,2014) 暮色中的美洲黑豹 他似乎把整個 亞馬遜 卷入自己的生命,風暴 云似的玫瑰花結 穿過古銅色的黃昏 我到過那里,尋求庇護 在一個龐然大物的 支墩下,感覺 它的氣息圍著我—— 它,肌肉緊繃 悄悄尾隨著我 我跌跌撞撞 在濃密的皮毛中穿行 父親的舌頭 濕濕的,在我脖子上 我墜入深壑 他那斷電的嘴巴 醒來時 我想我聽到了 叢林咳嗽——這叢林 美洲豹,很安全 在柵欄后面。我俯身 觸摸他的籠子——他瞥出目光 向我飛掠而來,像一支利箭 注:玫瑰花結(rosettes)暗喻豹子身上的花紋 摘自《猛獸園》(Fauverie,2014) ? 帕斯卡爾·葩蒂 ![]() 董迎春/文 帕斯卡爾·葩蒂生于巴黎,在法國和威爾士長大,現居倫敦。2004年,英國的詩歌書社與藝術委員會將她列入“后新生代詩人”之一。她已出版詩集三種,最近的兩種,《動物園父親》(2001)及《女獵人》(2005),都入選了T.S.艾略特獎的候選名單,并都入選《時代文學增刊》的年度推薦書目。 《動物園父親》也是“詩歌書社”推薦詩集和《獨立派》雜志年度推薦讀物。它贏得了英格蘭作家藝術委員會大獎與新倫敦作家獎。這本詩集中還有一首詩入圍最佳單首詩作前進獎。她還有一本西班牙語/英語雙語詩選在墨西哥出版,并在拉丁美洲和西班牙獲得傳播。2005年,她的獲獎小冊子《受傷的鹿——致弗里達·卡洛的十四首詩》出版。她的第一本詩集《一頭鹿的心臟》出版于1998年。 2006年6月,她應邀任教于守衛(wèi)者詩歌工作坊,并曾參與選編了倫敦詩歌學校的第一本詩選《拴住這首歌》(2000)。她的詩作還在BBC的第三和第四頻道廣播過,并在英國、美國和澳大利亞的雜志上發(fā)表,這些雜志包括:《詩歌評論》、《美國詩歌評論》、《威爾士詩歌》以及《象限》等。她的詩作被譯成保加利亞語、漢語、立陶宛語、西班牙語、波斯語、日語、葡萄牙語、德語、荷蘭語以及羅馬尼亞語等。帕斯卡爾曾到委內瑞拉的亞馬遜流域廣泛游歷。帕斯卡爾年輕時在皇家藝術學院學習雕塑。 帕斯卡爾·葩蒂是《倫敦詩歌》雜志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并自1989至2005年間一直擔任該雜志的詩歌編輯。她也是倫敦詩歌學校的輔導老師之一。2004年,她被《Mslexia》雜志推選為近十年內最優(yōu)秀的十位新女詩人之一。2005年,她獲得英格蘭藝術委員會獎金,參加了在中國和蘇格蘭兩地舉辦的“詩人互譯”計劃,她翻譯了中國詩人楊煉、翟永明和周瓚的詩歌。她也曾到過英國國內和世界各地朗誦她的作品,參加過在墨西哥、立陶宛和美國舉辦的坦皮柯國際文學節(jié),以及在英國眾多場合和詩歌節(jié),包括泰特現代藝術館、布盧姆斯伯里劇院、皇家音樂廳、“詞之路文學節(jié)”、蘇格蘭斯坦茲詩歌節(jié)和海文學節(jié)等舉辦的詩歌活動。 斯馬納認為,“帕斯卡爾·葩蒂是英國當下最好的五六個詩人之一?!?/div> 在著名學者趙毅衡先生的引薦下,我在帕斯卡爾·葩蒂的詩歌朗誦中,朗誦了她近期我翻譯她的詩歌中《護林人敘事》。會后,帕斯卡爾·葩蒂送給了我《動物園父親》《受傷的鹿——致弗里達·卡洛的十四首詩》等幾部詩集。翟永明、楊煉、周瓚等老師翻譯了一些她的詩歌到國內,但是,目前數量極少。她早期的詩歌體現了魔幻主義色彩與反叛性的特征,同時她也受到龐德等發(fā)起的“意象派”詩歌影響。 我佩服她早期那種對父親、母親那種帶有童年刻骨銘心的痛苦體驗的描寫。給我們的不是那法國土著的父親與作為巫師的神奇家庭背景,而更多的讓我敬佩她作為一位女詩人對她認為壞的父親與母親的反思,當然前提是熱愛的。她寫給父親的詩中,“親愛的父親:當母親死后/我讀了你們之間的所有信件//我終于知道,我只是強奸的結果/于是我走進了森林?!薄段浵伿痔住罚ǖ杂烂髯g);她在《三匹馬》(翟永明譯)中寫道:“但是一個女兒必須正視她母親的眼光/這些腫脹的、淡褐色的眼睛正在流血——/既非野獸,亦非人類。/女兒必須要伸出手/去撫摸她母親的馬嘴”,她的童年經驗是痛苦的,也是非人類的,如何放松下來,是她所認為一個有著如此生態(tài)境遇的不幸兒童,唯有“想像力”使得她有活下去的勇氣,詩歌讓她在可怕的童年世界中找到另一個樂園,她繼續(xù)寫道: 在她的鼻孔上方有兩個小洞 是被響尾蛇的毒牙咬穿的。 她將蹣跚著走向馬槽邊 去療傷 你才會準離開, 你才會松弛下來。 從這兩首代表詩歌中可以看出詩人對父親、母親那種復雜的痛苦的感情。她前期詩歌表現出作為“流散詩人”的驚世駭俗與反叛特征。她踐行了一位詩人用自己的嘴巴說話的勇氣。就我本人而言,更喜歡她后期詩歌中那種對自然、人性的吟唱與充滿著人生智慧的人生哲理的發(fā)現?!皬奈倚√崆傧疑侠?在我孤獨時,輕輕哼唱//我憂傷時釋放煩惱,它們的歌聲/流暢,輕盈,絕非僅用于基本的聽覺//即便在古老的森林中它們編織的鳥巢/是樹木和睦而暫時的嘴巴//永無倦意,它們著手偉大的遷徙/擊破地球鳥籠的玻璃”。(《鳥的宇宙——雷蒙迪爾斯·瓦羅繪畫之后》) 她后期的簡約、空靈,如一縷清新的風。正如她反復提到中國文化“幽”的沉思與迷戀一樣,她后期的詩歌的確讓人有一種生命的超脫與大徹大悟的境界。正如她所追求的“護林人”面對的是孤獨與“多年的居”,但是她在與自然的對話中終于聽懂了它的“歌謠”: 我尋找那歌唱的果樹園,我變成護林人 那是所有風吹響每一棵樹的時光 就像森林交響樂團新樂器的演奏 有風之夜,我吹笛。數年幽居后 我開始聽懂它的歌謠。我駐足仰望星辰 直至樹干生長的年輪包圍我,呼喚—— 同中心色彩的合奏,好像我的樹正在追憶 天籟之樂。我記得說過的 第一個詞,它多么像一只鴿子從我口中飛出 我已經忘卻我同類中另一種聲音 ——《護林人》 詩歌最終跨越文化與時空的,正是對自然界的沉思,正是對詩歌作為“大地書寫”情懷的一種體悟。我們在帕斯卡爾·葩蒂的后期詩歌中聽到這種祥和的聲音。 ![]() ![]() ? 董迎春 譯 ![]() 《護林人敘事》 我以巨大紅杉的空樹干建起房屋 我的床是一簇松針。松毯旋飛 降臨我睡時的面龐。我擁有普通的飛翔夢想 當我醒時我知道,這咆哮成了我穿越時間 的脈管。曾經,我搖曳于海濱紅杉雕飾 的搖籃,它的夢囈是我的輕便小舟 我尋找那歌唱的果樹園,我變成護林人 那是所有風吹響每一棵樹的時光 就像森林交響樂團新樂器的演奏 有風之夜,我吹笛。數年幽居后 我開始聽懂它的歌謠。我駐足仰望星辰 直至樹干生長的年輪包圍我,呼喚—— 同中心色彩的合奏,好像我的樹正在追憶 天籟之樂。我記得說過的 第一個詞,它多么像一只鴿子從我口中飛出 我已經忘卻我同類中另一種聲音 ——發(fā)表于《詩歌評論》2007年6月 《鳥的宇宙——雷蒙迪爾斯·瓦羅繪畫之后》 我在星光中描繪鳥類 藝術追求愈深,我畫的翅膀越堅強—— 日月為羽,彩虹倒掛 鳴管悠悠 從我小提琴弦上拉響 在我孤獨時,輕輕哼唱 我憂傷時釋放煩惱,它們的歌聲 流暢,輕盈,絕非僅用于基本的聽覺 即便在古老的森林中它們編織的鳥巢 是樹木和睦而暫時的嘴巴 永無倦意,它們著手偉大的遷徙 擊破地球鳥籠的玻璃 ——首發(fā)于《詩歌評論》2007年4月 《樹下默想者》 沉默有了些微聲響,我學會用皮膚傾聽—— 汁液緩緩流入木質部三百尺深。在這兒, 風吹過的地方,針狀李樹的豎琴響起 在惹人的霧中清晨親吻我。我下面,鳥 延伸它們的翅膀,抖動層層綠色的琥珀 它們之下,有凹槽的樹干縱身投入大地 我已經兩年未曾快步。我樹下靜默 最初不多的月份,它們咬牙切齒,令人受驚 用血光、空中號角,汽笛聲阻止我入眠 我的思想卻長成了耐火的樹皮。一棵又一棵 我已經注視到大樹的倒下環(huán)繞墳墓四周 記得最清楚是拉鏈鋸脫節(jié) 的時刻——不同的沉默,好象每一片 我相鄰的葉子在放松喘息之前 保持著它的呼吸——一陣哆嗦緩緩低入 滑入傷口。時光卷走,就像樹站在那兒轉動年輪 ——首發(fā)于《詩歌評論》2007年4月 《彩色地圖蛾》 這龐大地圖飛蛾的寬大翅膀 成為中國的臉 這兒是兩個長城。有龍頭 在滿州每個前翼的尖部 去威懾住掠奪者 然而地圖上哪些是窗口 透明的尺度置于燈下? 好像地球的皮膚有窗口 在晚上特定的時刻 他們開啟。這涌現的地圖 嵌在我的手上,它在顫抖—— 像一個新大陸,為它首飛加熱 ——首發(fā)于《詩歌評論》以及《象限》 《樹木顯示年輪,動物呈現情緒——富蘭茲·馬爾卡之后》 月光明澈,我發(fā)現一種新的繪畫 落筆于漆黑的帆布上。月光低垂 恰似演奏色彩交響曲 動物貢獻毛皮制作琴弦 樹木詮注生命的年輪 繃帶緊扎,讓最深的傷口止住血 星辰齊聲高歌,在前方 縈繞著悅耳的音符 數日之后,我將這星群藏于 大腦,像一首芬芳的夜曲 ——首發(fā)于《詩歌評論》以及《象限》 ![]() ![]() ![]() 《惜緣文學》總137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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