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晁錯《上書言兵事》與《募民相徙以實塞下疏》（上）朱永嘉

《毛澤東年譜》記載，1974年6月，指示有關人員注釋和印制大字本的《募民相徙以實塞下疏》與《上書言兵事》二文，我們是在6月間接到姚文元通知的，在7月22日先上送《募民相徙以實塞下疏》，8月初上送《上書言兵事》。晁錯上書的時間，應是《上書言兵事》在前，《募民相徙以實塞下疏》在后，具體時間都在漢文帝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
　　
　　論其文需要知其人，故此處先介紹晁錯的個人身世。晁錯在《史記》與《漢書》中皆有傳，司馬遷偏于敘事，很少收入相關策文。班固則偏重于策文，有關政務的文字皆一一載入，故《漢書》之《晁錯傳》比《史記》本傳要長得多。晁錯，潁川人，潁川郡治所在陽翟（今河南禹州）。史稱其“學申、商刑名于軹張恢生所”，在太常寺屬下任職文學掌故?！稘h書》稱其為人“峭直刻深”，意謂此人原則性很強，近乎刻薄，在人與人之間不留情面。漢文帝時，“天下亡治《尚書》者，獨聞齊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詔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說?！薄渡袝肥枪糯t令政論的匯編，所以晁錯也能借這個機會給皇帝上書論述時政，文帝因此賞識他的才識，讓他在太子那兒先后任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他第一篇受到注意的上書，便是《教太子疏》，講的主題是如何教皇太子讀書的問題，得到漢文帝的認可，于是拜為太子家令。晁錯因善辯而為太子所喜，因而太子稱其為“智囊”，言其一身皆為智謀，所以智囊這個名稱由此而始，現(xiàn)在受西方影響改稱“智庫”了，實際上這是決策者的一個參謀團體，并不指具體某一個人。晁錯得到這個稱號，無非表明其善于觀察形勢，處理現(xiàn)實問題時能夠想到比較妥善的方法。
　　
　　《漢書》在晁錯本傳依次載有《言兵事疏》、《守邊勸農疏》、《募民相徙以實塞下疏》、《賢良對策》共四篇政論文，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增加了一篇《貴入粟疏》。除了這幾篇文字之外，《漢書》稱：“錯又言宜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書凡三十篇。孝文雖不盡聽，然奇其材。當是時，太子善錯計策。”這樣一來他的議論太多，當然得罪朝中執(zhí)政的大臣。文帝崩，太子即位為漢景帝，晁錯得到景帝的信任，遷為御史大夫，相當于副丞相，主管監(jiān)察大權。他彈劾諸侯王之罪過，請求削奪其封地。這樣他既得罪了諸侯王，又得罪了朝堂大臣，成為眾人攻擊的對象，吳楚七國之亂便以“誅晁錯，清君側”為借口。這樣一來晁錯成了風口浪尖的人物，他的父親在家鄉(xiāng)聽到風聲，便趕到長安來警告晁錯，他對晁錯說：“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疏人骨肉，口讓多怨，公何為也？”晁錯回答說：“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他的父親告誡他：“劉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歸矣！”意謂劉氏的天下安定了，我們家族的生存卻面臨危險。他回到家鄉(xiāng)便自殺了，原因是“吾不忍見禍逮身！”
　　
　　七國起兵以后，朝廷大臣爰盎便向景帝建議殺掉晁錯以平息七國之亂，結果是晁錯“衣朝衣斬東市”。晁錯死后，有一個與吳楚作戰(zhàn)的將領自前線回來，因其姓鄧，《漢書》稱其為鄧公。他見到景帝后，景帝向他了解前方情況，史載：
　　
　　上問曰：“道軍所來，聞晁錯死，吳、楚罷不？”鄧公曰：“吳為反數(shù)十歲矣，發(fā)怒削地，以誅錯為名，其意不在錯也。且臣怒天下之士箝口不敢復言矣。”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強大不可制，故請削之，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劃始行，卒受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喟然長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
　　
　　最終景帝知道這件事自己做錯了，實際上漢文帝早就估計到吳楚遲早會造反的，當年吳太子死于景帝之手，吳王便有怨望之心，這個仇首先是景帝自己結下來的。文帝賜吳王幾仗，以年老不朝，是為了穩(wěn)住吳王，推遲矛盾爆發(fā)的時間。文帝后元年間，周亞夫軍細柳，文帝前去視察，見其軍令森嚴，“文帝且崩時，戒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牡郾?，亞夫為車騎將軍?！保ā稘h書·周亞夫傳》）后來率兵平定七國之亂的正是周亞夫。問題是景帝畏難，不夠堅定，幻想殺掉晁錯以平息七國叛亂，結果根本不行。即使真的暫時平息，中央政府與諸侯王之間的矛盾遲早還是會爆發(fā)的，看問題應當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其實這個問題不僅晁錯講過，此前賈誼在上《治安策》是便已講得很清楚了。1956年反胡風事件時，毛主席就曾提起過這件事，他說：“自從漢朝的吳王劉濞發(fā)明了請誅晁錯以清君側的著名策略以來，不少的野心家奉為至寶?！睂﹃隋e的歷史地位作了肯定。無論是誰，要想在毛澤東的眼皮底下玩“清君側”的把戲，都會被毛澤東一眼看穿的，誰也別想有好果子吃，這已是為歷史所證明了的。班固在《晁錯傳》的贊曰中對晁錯作了評述，其云：
　　
　　晁錯銳于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其父睹之，經于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故論其施行之語著于篇。
　　
　　可見班固在《晁錯傳》中著錄晁錯的幾篇文字，是表彰他對朝廷能不顧個人利害而忠心耿耿。
　　
　　下面講晁錯的兩篇文字，依照時間次序先講《上書言兵事》，后講《募民相徙以實塞下疏》，這兩篇文章，是從軍事的角度來強調農墾的重要意義。
　　
　　要理解這兩篇文字，還需要先知道當時的背景，也就是漢初與匈奴之間的關系。秦始皇時，匈奴北徙，“蒙恬將數(shù)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謫）戍以充之。”當時北方東邊東胡強，西邊月氏強，匈奴單于頭曼北徙，邊境有十多年的平安。蒙恬死后，楚漢相爭，“諸秦所徙適（謫）邊者皆復去”，于是匈奴又渡河而南。此后頭曼為其子冒頓射死，冒頓為匈奴汗，東破東胡，西擊走月氏，復南侵燕、代之地，控弦之士二十余萬，與南方的漢朝對峙，南下太原至晉陽。劉邦率三十余萬軍隊北上與匈奴抗衡，結果在平城被匈奴圍困七日，脫圍以后，漢對匈奴采取和親政策。漢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劉邦取家人子名為長公主以妻單于，使劉敬往匈奴結和親約。漢初主要的邊患是處理與匈奴的關系。當時以游牧為生的匈奴以騎兵為主，因此在軍事上占優(yōu)勢?！稘h書·匈奴傳》記載過這么一件事：
　　
　　孝惠、高后時，冒頓浸驕，乃為書，使使遺高后曰：“孤僨之君，生于沮澤之中，長于平野牛馬之域，數(shù)至邊境，愿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無?！?br>　　
　　這是一封侮辱漢高后的信，呂后當然大怒，但也無可奈何，因為沒有力量與匈奴一拼高下，只能委曲求全地回了一封信，信中這樣說：
　　
　　單于不忘弊邑，賜之以書，弊邑恐懼。退而自圖，年老氣衰，發(fā)齒墮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污。弊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
　　
　　高后這封回信實在低聲下氣，冒頓得書，再次派使者前來謝曰：“未嘗聞中國禮義，陛下幸而赦之?！睆倪@二封書信，可以看到漢朝國力尚不足以應對匈奴。
　　
　　從《資治通鑒》的記載看，呂后六年（公元前182年）夏四月，匈奴寇狄道，攻阿陽，狄道屬隴西郡，匈奴可以從隴西直逼關中。漢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五月，漢與匈奴有過一次交戰(zhàn)，《漢書·匈奴傳》記載：
　　
　　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為寇，于是文帝下詔曰：“漢與匈奴約為昆弟，無侵害邊境，所以輸遺匈奴甚厚。今右賢王離其國，將眾居河南地，非常故。往來入塞，捕殺吏卒，驅侵上郡保塞蠻夷，令不得居其故。陵轢邊吏，入盜，甚驁無道，非約也。其發(fā)邊吏車騎八萬詣高奴，遣丞相灌嬰將擊右賢王?！庇屹t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時，濟北王反，文帝歸，罷丞相擊胡之兵。
　　
　　可見當時漢對匈奴只是處于被動防御的態(tài)勢。右賢王退出河南地，帶兵西伐月氏，趕走月氏后單于又遺書于漢，其中稱：
　　
　　愿寢兵休士養(yǎng)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以應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得安其處，世世平樂。未得皇帝之志，故使郎中系虖淺奉書請。
　　
　　這封信到達漢庭，“漢議擊與和親孰便”，公卿討論后皆認為“和親甚便”，因而答應與匈奴和親，可見當時漢朝兵力尚不足以大舉出擊匈奴。漢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匈奴冒頓單于去世，其子稽粥立，號老上單于，漢文帝遣宗人女翁主為單于閼氏（即匈奴王后）。從當時的形勢看是敵強我弱，和親政策實際上是一種屈辱謀求妥協(xié)的政策，不可能從根本上謀求邊境的安寧。而匈奴的南下?lián)屄油菐в屑竟?jié)性的。秋冬之際，北方牧草枯萎，他們便大舉南下到中原農業(yè)區(qū)以搶掠為生。漢文帝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匈奴再次寇隴西狄道，《漢書·文帝紀》有記載，大概那次漢軍略有斬獲，這件事促使晁錯上疏，《上書言兵事》即作于此時，當時晁錯任太子家令。
　　
　　晁錯《上書言兵事》的首段，便是言漢與匈奴相互關系的形勢，他說：
　　
　　臣聞漢興以來，胡虜數(shù)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高后時再入隴西，攻城屠邑，驅略畜產；其后復入隴西，殺吏卒，大寇盜。竊聞戰(zhàn)勝之威，民氣百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自高后以來，隴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氣破傷，亡有勝意。今茲隴西之吏，賴社稷之神靈，奉陛下之明詔，和輯士卒，底厲其節(jié)，起破傷之民，以當乘勝之匈奴，用少擊眾，殺一王，敗其眾而大有利。非隴西之民有勇怯，乃將吏之制巧拙異也。故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濒泶擞^之，安邊境，立功名，在于良將，不可不擇也。
　　
　　晁錯這段文字，主要是講漢與匈奴關系之歷史由來，這一次隴西之所以能小勝，關鍵在于將領作戰(zhàn)有方，故結論是：“安邊境，立功名，在于良將，不可不擇也。”《孫子兵法·作戰(zhàn)篇》：“故知兵之將，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边@個話還是有道理的，《孫子兵法·謀攻篇》亦云：“夫將者國之輔也，輔周則國必強?！蹦鞘裁词橇紝⑷僦滥兀俊吨\攻篇》云：“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br>　　
　　晁錯在《上書言兵事》中接下來對漢與匈奴雙方戰(zhàn)略戰(zhàn)術分三個段落作了具體分析，第一段主要講了雙方軍隊交戰(zhàn)時影響交戰(zhàn)的三個因素，即戰(zhàn)區(qū)的地形、兵種及其使用的兵器。戰(zhàn)國至秦漢，作戰(zhàn)的兵種無非是步兵、兵車，執(zhí)掌的武器無非是長兵器若長戟、弓弩，短兵器則有劍楯、矛鋋。晁錯具體分析了各種地形條件下對何種兵器更有利，以不同兵器對比來分析其有利和不利的條件，此外士兵的訓練和裝備是否精良，亦影響到戰(zhàn)爭的勝負。其最終的結論，如果士兵的器械不精良，等于把士兵送給敵人；如果士兵沒有訓練和好的裝備，那等于把統(tǒng)率的軍隊送給敵人；如果將領不知道士兵的實際狀況便前去戰(zhàn)場，那等于將君主送給敵人；君主如果沒有選擇好將領，那等于將國家送給敵人。故交戰(zhàn)之前必須知己知彼，在不同地形條件下，以己之長迎敵之短。這是在雙方臨戰(zhàn)以前，對各自臨戰(zhàn)的條件作進行比較和分析，這個分析相當有道理，對我們今天如何加強戰(zhàn)備，如何加強?？樟α拷杂袉l(fā)。
　　
　　接下來的第二段內容是具體分析漢與匈奴的雙方態(tài)勢，各自的優(yōu)點在哪里。晁錯認為匈奴的長處有三條，漢軍的長處有五條，實際上漢軍是以步兵和車騎為主，匈奴是以騎兵為主。他的結論，漢軍在數(shù)量上占據(jù)優(yōu)勢，漢庭可以“興數(shù)十萬之眾，以誅數(shù)萬之匈奴”，在軍隊數(shù)量優(yōu)勢下，鼓起士卒勇氣，是可以穩(wěn)操勝券的。實際情況中并非如此簡單，步兵在速度上不能與騎兵相比。
　　
　　晁錯在第三段指出，“兵，兇器；戰(zhàn)，危事也?！薄独献印返谌徽路Q：“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焙脩?zhàn)的國家和民族，結局通常都不好，故《老子》稱“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老子這個思想很深刻，中華民族有愛好和平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打仗這件事只能是被動的，不得已而為之，不怕事，也不惹事。不怕事是前提，不惹事是不主動挑起戰(zhàn)事，那就后發(fā)制人，是被迫起身自衛(wèi)的戰(zhàn)爭，那才能舉國同心相應。晁錯在這一段提了一個建議，收編北方前來歸附的游牧部落，加上邊郡的騎兵，對付來犯的匈奴。其實任何敵對的營壘都不可能永遠是鐵板一塊，要善于利用矛盾，分化瓦解，各個擊破，這才是萬全之策?？谷諔?zhàn)爭時期，毛主席講的三大法寶，即黨的建設、武裝斗爭、統(tǒng)一戰(zhàn)線，其中統(tǒng)一戰(zhàn)線便是對敵斗爭的策略，分化瓦解敵人的營壘，擴大自己的隊伍。晁錯此文之末，接觸到這個問題，但并未深入展開。事實上當時匈奴內部是有矛盾的，右賢王與老上單于便有矛盾，漢庭對匈奴的內情并不太清楚。中國有一句老話，“豺狼當?shù)?，安問狐貍”，要突出主要矛盾，對狐貍還得做一點爭取的工作，分化瓦解還是可能的。（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