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攝于2019年4月于老家,下圖來自網(wǎng)絡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地道的農(nóng)民,但都不怎么會種地,尤其是耕田,更是不會,全靠外公幫忙。 外公活了82歲,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到,犁耙是當?shù)貛讉€村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手,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一生,他最親密的伙伴不是人,是牛。 事實確實這樣,從11歲起放牛,學著種地,一直到80歲病倒,70年間,他都沒有離開過土地,沒有離開過和他朝夕相處的親密伙伴——牛。只是,他對牛的愛惜并不親密,甚至用粗暴都不過分。 在我的記憶里,外公換過很多頭牛,都是水牛。我12歲前跟父母生活,放牛的機會不是很多,只在外公有事需要出門,或栽秧割谷農(nóng)忙的時候,他讓父母代替放幾天,父母就把這活兒交給了我。 第一次獨自放牛是在一個下雪天,我讀小學一年級,天還沒怎么亮,母親說外公要去縣城,讓我起床先去放一個小時的牛了再去上學。 因為冷,也因為瞌睡,起這么大早,我一萬個不愿意。而且,全校300多學生,就我一個人離學校最遠,要走三多公里的崎嶇山路,每天早晨去到學校早自習課都要遲到,被老師罰站門口不讓進教室,這回還要放一個小時的牛了再去上學,不用說早自習課上不了了,就連第一堂正課都有可能趕不上。我心里委屈得很,跟母親頂嘴,母親罵我,父親聞聲走過來,伸手給我就是一巴掌,打得我鼻子嘴角流血。 打罵過后,床還是要起的,牛還是要放的。我聳著鼻子撇著嘴,流著眼淚邊穿衣服邊把怨氣全怪罪在牛身上。但當我從母親手里接過牛鼻繩后,看見牛用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那雙眼睛特別的哀怨,我的心一下子就軟化了,感覺牛比我受到的委屈更大、更可憐、更不幸。于是,我對它所有的怨氣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是一頭母牛還是公牛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它的身子很高大,兩只牛角像兩只彎彎的大月亮,性子很溫和。冬天里沒有什么青草,我只能牽著它去到收割完稻子后沒有再種莊稼的農(nóng)田里去找枯草啃。它很懂事,對草不挑剔,只要是能吃的,它都啃得很認真,估計它懂得我的委屈和不幸,更感受到了我的冷,為了早點吃飽讓我回家,它啃得非常賣力。 北風吹,雪花飄。為了驅(qū)除寒冷,更為了分散集中力——被打罵帶給身體的疼痛和內(nèi)心的委屈,擔憂著上學遲到被老師罰站,站在眾多同學眼皮底下的自尊傷害,以及一個人曠野寂寥的孤獨,我總和牛說話。直到現(xiàn)在,我都相信牛是聽懂了我的語言和意思的,它低著頭爭分奪秒地啃草,時不時地在我話語的關(guān)鍵時候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擺動著它那兩只大耳朵,并眨動幾下眼睫毛,以示它聽懂了我說的話,直到我說快點吃草吧,它才再次低下頭去。 父親、母親,還有妹妹,他們只偶爾放牛。這偶爾也讓我難受,他們把牛牽到一處有草的地方后找一棵樹拴起來,留很小的空間讓它活動。當牛把附近的草啃完后因為挪不動腳步去吃遠處的草,也不懂得像貓狗那樣叫喊,它只好圍著樹來回地轉(zhuǎn)圈,轉(zhuǎn)的越多,繩子纏在樹上就變得越短,最后轉(zhuǎn)不動了,它還是一聲不吭,就原地站著不動,直到被人發(fā)現(xiàn)了過來解開。父親、母親、妹妹每次解開后,都會舉起鞭子朝它的背上一頓猛抽,下手特狠,站在好幾米遠都能聽見鞭子的響聲,還不忘對它大罵。牛疼得直蹦直跳,仍然是一聲不吭。每次被我看見,心里疼的流血,就像他們平時無緣無故地打我一樣。 或許是自己不被疼愛,還要倍受虐待的原因吧,自我懂事起,就對牲畜一直有著一顆無比親近疼惜的心,恨那些把牛、狗、貓關(guān)起來、拴起來喂養(yǎng)的人,更容不得他們用武力虐待。我從來沒有打過它們一次,放牧時也從來不拴起來,把它牽到離莊稼地遠的山坡或草坪后,就丟了繩子給它自由。我始終認為,畜生和人一樣應該享受自由。 每次放牛出發(fā)前,我都會提前想好去哪里放,根據(jù)地點選擇性地帶上鋤頭、鐮刀、簍子、蛇皮袋或是書(教科書,我沒有課外閱讀書)。 牛吃草的時間,我就在山上采野果、挖草藥、撿蘑菇,或躺在草坪或坐在山崗上看書。 山坡上的資源非常豐富,野松樹菌、茅草菌和地木耳在春天和秋天連續(xù)陰雨晴后的草叢里、石板上生長得很多,是一道無毒的美味佳肴。許多山外的人都提著簍子進山來撿,除了吃,多余的拿到鎮(zhèn)上、縣里的菜市場上去賣,生意特別好。和父母生活的時間里,我撿回來的野生菌和地木耳只能留在家里吃,賣不了,因為我們家一年四季都缺菜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住在山上,到處都是肥沃的土地,但菜園子卻經(jīng)常是荒蕪的,我也有看見母親和父親在地里勞動,但就是沒有見到有收成。我們家的蔬菜外公外婆經(jīng)常救濟,甚至,還有過偷人家的菜吃。 沒有野生菌和地木耳撿的季節(jié),我就挖草藥、采野果,黃姜、桔梗、柴胡、細辛、麥冬、海金沙、金銀花、胡頹子、山里紅等,這些草藥和野果都是跟著外公認識的。草藥曬干后,外公就幫我?guī)タh城的藥材公司賣掉,回來把錢給我。但這些錢我必須在當天晚上睡覺前要上交給父母,采摘的野果帶去學校賣的錢也要上交,否則就要挨揍。上交的錢不再是我的,想申請買一支鉛筆或一個作業(yè)本都不行。在我童年記憶里,我課外作業(yè)本除了學校發(fā)的幾本外,父母從來沒有給我買過,我用的都是父親抽完煙的外紙殼寫的,有時候外婆用賣菜的錢給我買幾本。父母給我買一支鉛筆都是用菜刀剁成兩截,我把其中一截寫完了才給我另一截。 絕多時,牛都是很聽話的,不用擔心它逃跑,但也不能完全大意,當著你的面或趁你不注意逃跑也時有發(fā)生。當著你的面逃跑一般它跑得很快,在山上,林子深,荊棘多,它能走的路人根本走不了,還能下河游泳去到對岸村莊,這時候我是很害怕的,一旦跟丟了找不回來,損失是巨大的,找回來也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和人力,我最擔心的是怕它偷吃別人打過農(nóng)藥的莊稼。 我有過好幾次把牛放丟的,雖然最后都找回來了,沒什么損失,但費了大人們好幾天的時間,自然,我是要接受重罰的,父母脫掉我的褲子用繩子捆起來倒掛在房間檁子上用棍子抽,直到把我的屁股抽出血痕累累見我哭不出來了才罷休,放下來后,命令我不允許告訴外公外婆,否則加倍抽。 盡管這樣,下次我去放牛,仍不忍心拴它,也舍不得打它,哪怕是很輕的一鞭子,每當我舉起手里的鞭子落在半空中時,腦海里就浮出了自己被父母吊起來毒打發(fā)出來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的心就咯噔了,眼淚掉下來,鞭子也就無力地落到其他地方去了。 夏天天氣炎熱,牛虻特別多,密密麻麻地落在牛的身上吸血,使它無法安心吃草。我經(jīng)常用手給他拍這些牛虻,將拍死的牛虻用塑料袋裝起來,帶回去給雞吃。在咬得它實在受不了了的時候,它就找一個大泥坑睡下去,滾一身泥了再起來,這樣,牛虻就沒法在它身上落下來吸血了,它吃起草來也就安心多了。但可把我害苦了,它走過的地方我去走,全身上下,連頭發(fā)、臉,都和它一樣沾滿了泥巴。還有,它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把泥巴都飛濺到了我的嘴巴、鼻子、耳朵里,把我從里到外徹底變成了一個泥人。我雖然惱火,但非常能理解它,所以,也從沒有怪罪過它。等它吃飽后,就把它牽到堰塘里,把它的身子洗得干干凈凈后才回家。 很多時,因自己寂寞太久,委屈太深,在給它洗干凈身子后,我都要對它說上大半個鐘頭的話,有時候哭很久,這時候,我感覺到它比平時更溫順,更通人性,它站在水里一動不動,用兩只大眼睛一直看著我,那眼神里全是溫情,不斷地眨動著睫毛,煽動兩只大耳朵,特別是在我哭的厲害的時候,它就用嘴吻我的手,有時候還伸出舌頭來舔,甚至仰起頭舔我的臉,這時候,我就抱著它的下巴哭得更兇,我知道,它是完全懂了我內(nèi)心的痛苦,它在努力做出它能做的給我安慰。 在飲食和健康上,外公對牛照顧是周到的,沒怎么刻薄它,但給它安排的住房卻讓我心里難受,沒有窗戶,里面潮濕,特別是糞便,都是堆積到了門口開不了門了才清理一回。最讓我難受的,是每次下地勞動時,無論牛怎么勤奮,怎么聽話配合,外公都要罵它。外公耕田罵牛的厲害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聽得見,從一下地到結(jié)束都沒有停止過,還要用鞭子狠狠地抽它,一鞭子接著一鞭子,一點都不手下留情。盡管這樣,牛仍舊默默地低著頭不吭聲地前行著。有一回我站在田堤上看外公耕田,牛從我身邊經(jīng)過,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它眼睛里全是淚水,我哭著哀求外公,別再打它了。 我12歲那年的五月十七晚上離開父母跟外公生活,一直到17歲正月出遠門,五年里的每個休息日和寒暑假,放牛都是我的主要工作。那是一頭母牛,是外公80年生命里喂養(yǎng)年頭最長久的一頭牛,脾氣好、忠誠,跟我的感情非常深,在我童年,少年,青春期生命最孤獨暗淡的日子里,它和那只黑狗是我唯一的忠實朋友,它們給了我那些年最多的陪伴,最多的安慰,最多的聆聽,時至今日,我都還常在夢里夢見它們,醒來是淚眼一片。 2019.5.19深夜 杭州 文學 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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