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guān)秋香 一孔 在我的印象當中,中國知名度最大的文人,可能不是李白和蘇軾,而是唐伯虎。 我倒沒有什么具體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我的理由是知道李白和蘇軾的人肯定知道唐寅,但知道唐寅的人不一定就知道李白與蘇軾。即便是目不識丁的人都有很多人知道有個唐伯虎,但你要說李白與蘇軾的話,他們就一臉霧水了。倒不是唐寅比那兩位的成就更高,而是因為唐伯虎的名字既流傳于廟堂之上,更廣泛傳播于民間。評書,話本,小說,戲曲都有涉及,不火都難。 懂詩善畫的文人學者自然欣賞他的詩畫,熱衷談資的人也喜歡羅列他的奇聞軼事,即便是個浪蕩公子,也還都喜歡跟他套套近乎,算是附庸風雅。他的復雜在于他既是一個富有才情的藝術(shù)家,同時還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市井人物,他離一般老百姓很近,老百姓一邊因為好奇而去了解他,因為了解而喜歡他,因為喜歡而放大他。 他一不小心成了“風流才子”的代名詞。 而且,他還具備了跨越時空的魔力。四百年前,馮夢龍《三言二拍》讓他走進評書話本,點秋香的故事從此家喻戶曉。十幾年前,周星馳再度演繹《唐伯虎點秋香》,并成為經(jīng)典,依然繼續(xù)傳承著有關(guān)唐伯虎的魅力。 他已然成了一個文化符號,他是中國文化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 唐伯虎緣何有這么大的魔力,真正的唐伯虎或者說較為真實的唐伯虎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 他沒那么幸運,他也只是一個在始終跟命運較勁的人。 他的經(jīng)歷并不復雜,1470年二月份出生在一個相當于個體戶的小老板家里,因為屬虎,取名為唐寅,字伯虎。他家世代沒有什么讀書人,現(xiàn)在日子過得挺好,自然學而優(yōu)則仕,對于他寄予了無限大的希望。再說,他也讓家里覺得這種可能性的存在,自身條件挺好,相貌英俊,天資聰明,而且不是一般的聰明,按照祝枝山的說法,他是不喜歡八股的,可覺得也該遵從一下現(xiàn)實,學就學唄!于是幾乎只花了一年時間就把時文做得挺好,不比很多人一輩子都摸不清路子科舉總是鎩羽而歸的。此外,他還挺勤奮,學習非常上心,“閉門讀書,不問生產(chǎn)”,“不識門外街陌,其中屹屹,有一日千里氣(祝枝山語)。好一個胸懷天下的得意少年,似乎大好的將來正在向他迎面走來。 情況正在按照他的預想逐步變成現(xiàn)實,16歲那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蘇州府學,相當于現(xiàn)在的預科吧。開始小有名氣,鮮花和掌聲四面撲來,小性子也出來了,在府學里干了不少混賬事,野史和傳說多有記載,我們暫且擱置。到了二十九歲的時候,他在祝枝山的勸說下,參加了會試,又考了個第一,也就是解元,名震江南。他也挺得意,給自己刻了個圖章“南京解元”。就等著一朝登龍門,誰料半路上冒出個徐經(jīng),他因為這次相遇被徹底地請出了仕途的康莊大道。 事情也不復雜,他的名氣太大,自然有人巴結(jié)他。只能是有錢或有名的人,我就說想巴結(jié)人家不也是看不上不是?這個人就是徐經(jīng),徐霞客的高祖,家里良田萬頃,有的是票子。他也想考個功名,可是自己真要去的估計白給,于是就買通了當時的主考官程敏政,拿到了試題,并且請?zhí)埔茸觯矝]明說試題的來源渠道。唐寅一來礙于情面,二來考試之前做點模擬試題也是常事兒,雖有懷疑,也就給做了。問題的另一面是程敏政這個人向來就買賣試題的,怕人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都知道這唐寅是吳中才子,于是在考試之前就放風說,唐寅應該拿第一,這既是唐寅的光榮,也是給天子招了個英才。整件事謀劃得挺完美,但是唐寅自己在酒后把做過試題的事情跟幾個好朋友說出來了,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和他并別為吳中才子的都穆把整件事舉報了,結(jié)果程敏政下獄,徐經(jīng)下獄,唐伯虎下獄。唐寅連中三元的幻想破滅。 這事有爭議,爭議體現(xiàn)在徐經(jīng)究竟有沒有買試題或者買到試題,程敏政有無貪腐,是否牽涉到官斗。但是結(jié)局是沒有爭議的,對于唐寅的致命一擊是沒有爭議的。 后來也有人覺得這事有點可惜,想著給他留條路,推薦他到某個地方當個小吏什么的,他覺得士可殺不可辱,沒干。 萬千寵愛的唐寅不但沒有考上,還進了大獄,回到家里,從天堂掉到了地獄。老婆吵架,離他而去,兄弟分家,他斷了經(jīng)濟來源,也就只有自謀生路。好在有一門繪畫的手藝,也就在蘇州桃花塢建了一個桃花庵,專以賣畫為生。當然他的畫非常好賣,所以過日子和喝酒的錢是有的。他索性成天就邀幾個知己好友,喝酒畫畫,自我感覺像個神仙,畫是畫的越好,名氣也是越來越大。 再到后來,南昌的寧王欣賞他的名氣,重金網(wǎng)羅到帳下,待遇挺高,可聰明的唐寅發(fā)現(xiàn)寧王不對勁,便裝瘋賣傻,不穿衣服在街上亂跑,寧王無奈只好放他回家。而他的預判精準無比,寧王隨后造反,唐寅荒誕的舉動讓自己逃離了虎口,得以保全。不過,在那之后,他更進一步感受到官場的險惡與自己的無助,才算真正徹底地告別仕途。 從南昌回來之后,他身體也跨下了,畫也畫不了,日子過得清貧無比,只能靠畢生的好友祝枝山和文征明接濟,最后在凄涼中死去。 他死的時候,五十四歲。 二 這一生概括得很簡單。 誰的一生都可以簡單地概括,就像人們寫墓志銘:來到,愛過,死了。 但對于任何一個個體來講,每一個人生都有無限的隱語藏在語言和文字的背后。即便是可以濃縮成幾段,每一個階段也都是一個分水嶺,每一個分水嶺之下都有著波瀾壯闊的心理動態(tài)。 唐寅的分水嶺還算清晰,十六歲進府學;二十五歲父母妻子相繼而亡;二十九歲考中解元,三十歲科場案下獄,后回家,老婆出走,兄弟分家;三十六歲建桃花庵,達到了藝術(shù)上的鼎盛期,四十三歲被寧王請去,后裝瘋回到蘇州;十一年之后在貧病交困中辭世。 于是,我們看到了他少年的春風得意;中年的滿腹冤屈,隨后的浪蕩不羈;晚年的凄涼落寞。每一個階段,對他的影響都很大,每一個階段都是構(gòu)成他復雜人生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而且,從這個脈絡(luò)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唐寅的應變能力,他總是能在應對,在思考,在調(diào)整,在追求自認為最正確的生活方式。和他清晰的生活軌跡相比較,他的精神世界尤為豐富、強大。直到現(xiàn)在,人們之于他并不是什么詩文書畫,而是他據(jù)說的狂放瀟灑。 年輕時,出生名門且長他十歲的祝枝山登門拜訪,他以一介布衣的身份不予理睬,最后還是因為文章的互相欣賞而走到一起的,并將這種友誼持續(xù)終生。 祝允明是唐寅一生的貴人,他老成持重且才華橫溢,心胸寬廣能竭盡包容。年少的唐寅目中無人的時候,他告訴他“萬物轉(zhuǎn)高轉(zhuǎn)細,未聞華峰可建都聚;惟天極峻且無外,故為萬物宗”,在他的勸說之下,唐寅雖然看不上詩文,可還是在大量統(tǒng)攬古文的情形下順帶演習了八股文,沒有八股文的學習,他不會有后來的曲折,可是沒有古文的練習,那么他的文章也只能流于俗品。 祝枝山自己也是古文運動的提倡者,但是,這不妨礙他們應該有個功名。 唐寅可以和祝枝山他們幾個在雪夜里扮叫花子討錢買酒,也可以赤身在戲水,但是,該考試的時候,他們都不曾馬虎。祝枝山做過縣令,唐伯虎雖然沒有做過官,但畢生都有個屬于官場的夢幻滋擾他,他雖然有點不屑,但不代表他不渴望。即便是皇帝讓永無出頭之日之后,在他的老年時代,他還凄涼地寫過幾次夢境,都是與科舉有關(guān)的。晚年,他凄涼地寫道: “二十年來別帝鄉(xiāng),夜來忽夢下科場,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yè)已荒。 自分已無三品料,若為空惹一番忙,鐘聲敲破邯鄲景,依舊殘燈照半床。” 一輩子都繞不過的劫兒!人這個物種對于那些已成結(jié)論性的生活藝術(shù)總是非得通過自身體驗才能再次信服,就像要注意身體,珍愛親人,然后與人為善,淡泊名利什么的,都知道,但都在自己碰壁之后才能體會。唐寅也是,但他永無出頭之日了,不如索性放到一邊上去,另外也可能是他原本就不是傳統(tǒng)上讀死書的酸儒,他不大可能會在一棵樹上吊死,他雖然能進得去,但也能出的來,每時每刻都在調(diào)整。 二十五六歲的時候,他的親人依次離去,他竟然白發(fā)早生,開始有了生命的困惑和死亡的恐懼,年輕輕的就寫出了諸如“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及時行樂秉燭夜游”之類的歌行文字。而到了他當著考了個第一的時候,又迅速快樂起來,又是自號: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又是“領(lǐng)解皇都第一名”??墒且粓龃螵z之后,家人既然不待見他,那就一個人過。老婆兄弟你看不起,你愛干嘛干嘛去。至于所謂的事業(yè)心,他覺得立不世之功估計告吹了,那就立言吧,著述文字藏諸深山,像司馬遷那樣也成??烧嬉亲鰧W問,他大約也沉不下那個心,人這一生就那么幾十年,干嘛那么累?我既然過不了你們所認為的那種生活,那為何不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既然不能立言垂世,何不“自適”?還是過著自己想過的日子吧,于是有開始了喝酒畫畫并落個風流的名號。 一個文人,靠著賣畫養(yǎng)活自己,有什么不對,有什么不好? “不練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業(yè)錢” 這可以當作是市民精神覺醒在他身上的集中體現(xiàn),也可以認為是他自己個性成長的最終定型。其實,這活兒很多人都干過,只不是人家扭扭捏捏,礙于文人情面,總覺得有那么點不好意思,這叫自己給自己下套。 陶淵明自己拎著鋤頭上山了,為中國人的精神多開辟了另外一個后花園。唐寅建起了桃花庵,又讓一堆文人重新走回了市井街巷。 就像如今的大學生或者學者教授什么的,清高都是自封的,這個不能干,那個不愿干,活在一個世界上,都是一個型號的,你以為你是誰? 且看唐伯虎的瀟灑,我像我們最多喜歡的還是那首桃花詩: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 他是這樣寫的,也是這樣過的,他過著別人想過但是不敢過抑或是不能過的日子。畢竟,沒那個精鋼鉆也攬不到瓷器活兒。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羨煞眾人??! 三 環(huán)境與際遇可以影響甚至可以改變一個人,但是自身的天性也是個體性格成長的重要組成部分。 蘇州向來繁華富庶,工商業(yè)發(fā)展的較早,市民氣息很重。明朝的那些畫本,評彈之所以站得住腳是因為市場的因素,《金瓶梅》能出來,《三言二拍》能流傳,說到底還是因為有人愛看,愛聽,花錢都行。而市民文化的繁榮也對于傳統(tǒng)知識分子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尤其是像唐寅本身就是一個市民,所以,對這些文化是很能適應的。 因此,他讀書的時候不喜歡死讀書,寫的詩文也是白話,朗朗上口,書法寫的飄逸溫潤,繪畫業(yè)沒什么禁忌所在,連春宮圖都畫得挺好,賣的也挺好。 當然,我們承認他的天分,但如果他要是在詩歌、散文、繪畫,書法等等某一個領(lǐng)域內(nèi)一頭扎進去,出不來的話,他該多單調(diào)啊。 那樣,你可能會說,他的成就會更大??赡苋绱耍?,那很重要嗎?中國的文化不缺乏頂級的詩書畫大師,缺乏的倒真是如他一般覺醒的人。 即便是蘇東坡,很多人都認為,蘇東坡的為人,為政,思想深度其實比他的散文詞章對人更有啟示。 畢竟,閱讀人生,考量生活才是最大的學問。 他的市民出生讓他接觸到真實的市民生活,沒有所謂的家學讓他自覺地帶起緊箍咒,家人的寵愛對于他個性的成長也多有縱容。他沒有那么多三綱五常之類的忌諱,倒是活色生香的市民生活讓他感受到了率性的喜悅。他和張靈戲水圖的是過癮,他和祝枝山扮叫花子圖的是刺激,如果點秋香的故事屬實的話,說明他不想違心,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喜歡就追,這就是那個故事的結(jié)論。 秋香這個故事是否屬實,有說有的,不過比唐寅大,有說沒有的,原型是沈九娘等等,這個沒有考證的必要。 因為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唐寅的生命不會因為有沒有秋香這么一個人有絲毫的不同。 他那樣的生活方式和性格沒有幾個紅顏知己是不大可能的。而他的率真和才氣估計也頗有女人緣,就像話本寫的拐走秋香的時候,分文不動,連衣服都服服帖帖在那兒擺著,這當然不會招人厭的。 再者,他既然一再頓悟出人生在世需要及時行樂,那么倚紅臥翠的事情就比較難免,他寫道: “頭插花枝手把杯,聽罷哥童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之恥?!?br style="word-wrap: break-word;"> 文征明說他:“高樓大叫秋殤月,深幄微酣夜擁花” 大概就這么個情形,別人有的也那樣,可別人含蓄,遮掩,他倒好,直白,自戀。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也就因為這個緣故,才引得市民圍觀,仰望,向往。他也就因此成了風流才子的造型,便成為各種關(guān)乎風流的故事的主人公以及虛構(gòu)對象。不過,很顯然,大家都挺喜歡他,實在讓道學家想不明白。 他的所謂“風流”實際上是在找尋生命的出口的一種方式,不想始終被困頓。他一面快活,一邊思考生命,他寫過不少關(guān)于生命的詩歌 “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嚴霜與煩惱” “古人有言亦達哉,勸人秉燭夜游來,春宵一刻千金價,我道千金買不回。 他寫得又實在,又好懂,人們怎么可能不喜歡他,即便是那些所謂不認可他的人,對于他的這些詩句也不可能完全地無動于衷。 他臨終寫道: “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 他看得清,想得透,一生雖然命運多舛,但也算充實。努力過,放棄過;風光過,失意過;掙扎過,解脫過。也應該愛過! 但是,他肯定努力地讓自己不要錯過。在并不長的生命里,他毫無意義的徒勞幾乎沒有,他的生命雖然悲苦,但是充盈,他坦率地展示著自己,他追求著更大的自由,他既可以大聲嘲笑當時那些迂腐的文人士子,還可以鄙視著活在今天的那些口是心非的人們。 他能從自己的悲苦當中提煉出最大的快樂,他貧弱的身體因思想而包容著強大的生命力。 這才是唐寅的魅力。 尾聲 周星馳的電影挺好,我相當喜歡他的唐伯虎形象。 他的唐伯虎應該來源于馮夢龍的畫本,故事脈絡(luò)是雷同的,只不過給點秋香增加了難度的,話本上的唐寅因為在華家表現(xiàn)好,被提升為管家,然后華老爺決定讓他成個家,唐寅于是就選了秋香,進府頗具戲劇性,之后是水到渠成的,絕非周星馳版本中老夫人還反復刁難幾下考驗唐伯虎的智商。也能理解,故事越復雜,就越能說明唐伯虎的聰明和瀟灑,也就越能反應出大家對于他的喜愛。 包括那個電影當中還把他弄成了一個武林高手的形象,武俠迷之后一說到唐伯虎馬上會想到唐門暗器了。 無傷大雅的,連點秋香的故事都是編的,那次由此發(fā)端的其他什么不能編呢? 生活就應該歡聲笑語,熱氣騰騰的,尤其是那么一個率性的才子,日子過得好一點實在不算過分。 但是,生說往往就喜歡和這些人開玩笑,他們興許并沒有得到多少,卻失去很多很多。 周星馳自己好像也有點,他能把孫悟空從一個經(jīng)典變成另外一個經(jīng)典,也能把唐伯虎演得深入人心,但坐在鏡頭前,遲鈍而木訥,白發(fā)紛飛。 他身家數(shù)億,卻過早地蒼老;他可能不乏異性搭檔,但未必有知心愛人。 他的另一部電影《大話西游》的最后一個鏡頭很堵心,在至尊寶的幫助下,那個夕陽武士終于和他的愛人重歸于好,然后輕蔑地對著落寞遠行的至尊寶的背影說:他像一條狗哎! 此時,背景音樂想起,盧冠廷飄渺的聲音鋪灑熒屏:一生所愛…… 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表現(xiàn)什么,我只感到一層悲涼。 我會想到唐伯虎,由他本人扮演的唐伯虎,還有那個在桃花庵提著酒壺的唐伯虎,盡管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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